“不好。”蘇青聲音有些悶,“不要告訴我你家欠了錢。”
孟敘冬喉嚨溢出輕笑,“還真是欠了錢。”
蘇青怔然,“你騙我的吧?”
“真是傻子。”孟敘冬點了點蘇青額頭,撩撥額邊的頭發,捧起巴掌大的臉,“老孟和我幹爹互相虧欠,這事兒和我們沒關系。”
“當然不關我的事。”蘇青兩下拍開孟敘冬的手,攏著被褥躺下,很小聲地說,“我看你早就想好了要給我添麻煩。”
孟敘冬依偎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早能想到,高中畢業我也不會去日本。”
蘇青默了默,問:“為什麼去了又不讀了?”
孟敘冬似乎不大願意討論這個話題,但還是說了下去,“全是中介辦的,保證什麼讀一年語言學校至少能上京大。京都一破地方還趕不上咱們市,全他媽破廟,園子一股尿騷味兒,人說話唧唧歪歪。玩也沒啥可玩,學也學不懂,就回來了。”
講故事的鮮活語氣,可她察覺到了那底下藏著的情緒。
原來他也會怨恨什麼。
蘇青忽然有點小心,“你有找過阿姨嗎?以前,聽別人講她可能在日本。”
“找啊。”
答得輕易,蘇青為之一怔。
“遇上一東北哥們兒,人老好,要幫我找。沒過幾天和我說,有個長得非常像但已經改了日本名字的女的,在新宿陪酒,會員制酒吧,讓我先交五萬日元,帶我去。”
“你交了?”
“五萬也是錢,去了萬一仙人跳,誰知道。”孟敘冬停頓一會兒。蘇青感覺他喉嚨發痒,要給他拿煙,他把人按在懷裡接著講,“我還是找了的,姥家的親戚,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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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敘冬……”
從來就知道的,他不容易。哪怕他騙了她,也不過是掩藏不堪的家事,她不想怪他了。
何況她也有秘密不願同他坦白。
最終她帶著悶沉的鼻音吐出一句無足輕重的話,“會說日語麼?”
“忘了,咱中國話多好聽。”
“騙子。”
孟敘冬笑,低頭尋摸蘇青的臉,“老婆,你問我這麼多,我也問一句?”
心捏緊了,偏偏在寂靜中能聽見跳動的聲音,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臺球咋學的?”
蘇青有點恍惚,“啊?”
手從她的唇角落下去,摸到手,攬住腰,捧起臀肉。他未有分毫情色,“這麼學的?”
窗上沉著烏紅的影,大雪紛飛。蘇青看了很久,待到心跳漸緩才出聲:“是的話,你要吃醋嗎?”
第39章 039步履不停
039
早上的冷風刮得人臉蛋子結塊,蘇青腦子迷迷糊糊,仍想著孟敘冬昨晚的回答。準確來說稱不上回答,他說,讓你老公重新教你一遍。
“閨女……”奶奶喚了好幾聲,蘇青慌裡慌張走過去。
奶奶將她拉進屋,“不凍呀?來,咱今早吃餅。吃飽了一會兒上大棚。”
鍋蓋架在灶爐上,清油煎著面餅慢慢發泡鼓脹。孟敘冬一手持筷,一手背在身側,好似做了幾十年的雞蛋灌餅攤老板。
像陽光烘曬的枕頭,面餅完全鼓起來,孟敘冬端起陶碗盛的蔥花雞蛋,灌入面餅之中。油酥香氣彌漫,蘇青抿了抿嘴皮。
奶奶樂呵呵笑,用長筷夾起雞蛋灌餅,包起來遞給蘇青。孟敘冬截胡,推給了一旁的陳春和。
奶奶反應慢了些,不肯服老,“嘿你這人……”
孟敘冬說:“奶奶,小青不喜歡吃燙的。”
“早說呀!”奶奶雷厲風行,去灶房拿了把千錘百煉的菜刀,將新出鍋的雞蛋灌餅細細切成小塊。正好紫米粥也咕嘟嘟冒泡了,奶奶盛了一碗,一同傳到炕上小桌,讓蘇青上炕吃。
蘇青盤腿而坐,嘴裡咬著餅,微眯起眼睛,好似慵懶進食的家貓。
“好吃不?”孟敘冬喝著一大碗粥,坐在了對面。
他盯了她有點久,讓人煩躁。她吞咽了食物,想悄悄說兩句嗆他的話,卻見他嘴唇翕張,“我老婆吃得真香。”
蘇青掀抬睫毛睨了他一眼,病得不輕。
草莓大棚有些距離,奶奶開三蹦子拉他們過去。他們仨戴了毛帽子,穿了花袄子,坐在藍色車板上瑟瑟發抖。
茫茫一片平坦原野,冰天雪地,霧凇沆砀。途徑偌大的冰湖,奶奶踩了剎車,喝哈一聲吼。湖上冰釣的人回頭來瞧,一時間紛紛招手,“回來啦!”
奶奶雙手未從油門大手套裡脫出來,略微傾身,聲音比方才還大,洪亮如撞鍾,“是啊!我大孫子帶孫媳婦回來了!這我孫媳婦,小——青——”
“哎媽呀,老太太您可真精神!”
“早日抱曾孫啊,請我們吃席!”
“那可不!”奶奶揚眉一笑,轟隆隆騎車走了。
基因遺傳這東西不是蓋的,隔代遺傳更是厲害。
蘇青抱著膝蓋,獨自在風中凌亂。
“倒車,倒車請注意……”
車甩尾卡在田埂道口,提示音消失,奶奶抄起車鑰匙氣宇軒昂地走進了佔地足一畝的塑料大棚。
好幾年前,風雪還未消融的夜晚,大孫子跌跌撞撞來了,問也沒話,就這麼吃了幾天她的燒肉,忽然說要回來種地。
奶奶拿鍋鏟追著他打,兩個人卯起勁兒來,誰也不讓誰。
然後便有了這果園。
做農業不起量掙不了錢,普通農民幹的不是農業,而是填補溫飽。這一畝草莓是本地特產品種,經過系統化水肥管理,產量在三到四千斤。折算成最高批發價二十元一斤,年收也才八萬元,還不算大棚、水肥與人工成本。
他們的草莓大棚,隻能供大孫子做人情。
現在琢磨著,背後的緣由耐人尋味。
棚裡溫度高些,奶奶帶著他們仨慢悠悠從這頭往那頭走。
黑土地得天獨厚,胡亂撒一把豆子都能生長,懶人也能成活。草莓從地裡長,滴灌管道貫穿田壟,綠葉掩映,個大水靈的草莓已有初熟之韻。
奶奶佝偻身子,撥開一叢叢草莓,總算找到一顆紅透的草莓。她手腕一轉,熟稔地摘下草莓,往衣服上抹了抹,取了蒂,塞到蘇青手心,“嘗嘗!”
蘇青左右瞧了一眼,一口含住草莓。從土地直接到口,帶著露水的新鮮氣息頂滿口腔壁。太大個兒了,她好不容易才囫囵咽下。
酸甜汁水在喉頭打轉,像解渴的靈藥。
蘇青想起了往事,那時候她還不會直呼孟敘冬大名。
“咋站著不動?”孟敘冬呼喚,“那兒沒了,過來吃。”
蘇青抿笑,雙手勾在身後,稍抬腳跟,輕快地走了上去。
孟敘冬手裡捧了好幾顆草莓,有點嫌棄似的,“吃吧。”
“你也吃啊。”話是這麼說,她的目光牢牢鎖定那一捧草莓。
“我不愛吃。”
“沒口福的家伙。”蘇青吃著,話語含糊。
孟敘冬不搭理,蘇青的思緒再度飄遠。
手機鈴聲將人拉回現實,早上給蘇南留言“今天請假”,從早市回來的艾秀英悉知,立馬來電質問。蘇青說在鄉下,升級視頻通話,大方分享了孟家奶奶的草莓大棚。
“一天天的不著調,不幹活兒了?不幹活兒你給我找個正經班上去!”
奶奶忽然出現在鏡頭面前,“哎呀,英子!”
像是撞了牆,艾秀英眼睛圓睜,一眨也不眨。
“瞧我,過年也沒上你那兒去,你放心,等我的草莓熟得夠夠的了,給你送去啊——”
哪有讓老人家登門拜訪的理兒,艾秀英隻好說:“我家小青給你添麻煩了。”
“哪兒能呢,你瞧,”奶奶完全主掌了鏡頭,對準年輕的夫婦,“想想他們小時候的樣子,話都說不明白,一下就結婚了,哎唷我這心,嗷嗷的。”
“老太太你要注意身體啊,哪裡不舒服要及時就醫。”
奶奶笑得爽朗,“看你操心得。人啊,不瞎操心,才健康長壽,我八十好幾了,都還想再活過百歲!”
蘇青在旁邊偷笑,艾秀英悶著臉叫她早點回去,中斷了通話。
“你媽這實心眼兒!”奶奶拎著草莓籃子往前走,虎虎生風。陽光透過霧蒙蒙的大棚,鍍金那粗糙柔韌的白發。
蘇青有些觸動,低頭拍下草莓泥土裡淺淺的印子。發了朋友圈,文案是:步履不停是枝裕和電影,阿部寬飾演與父親不睦的兒子,同妻子相互扶持。
奶奶平時有午睡的習慣,今天他們在,一直在招待,活兒沒停過。
奶奶將換下來的被單抱到院子裡洗,孟敘冬搶著做。看他有模有樣的,奶奶感慨,有了媳婦不一樣了,方方面面知道照顧人了。
車聲壓過雪路,鍾玫抱著東東來了。
先是賠罪稱他們和孟敘冬幹爹的糾紛鬧到這個地步,正在申請庇護。他們舉報這種不法分子,也是為了社會,為了那麼多購買爛尾樓至今拿不到賠償的受害者。
奶奶沒有理會,驅趕在雪地裡撒歡的東東。
鍾玫自顧自地叫人安裝有自動警報系統的監控。
奶奶驚了:“萬一人家來找我,我老婆子在屋裡弄東西沒聽見,你給我報警抓人?鄉裡鄉親的,你裝哪國外賓呢。”
“是給咱們發送警報,不是報警!媽,你又不住市裡,一個人在鄉下,我們哪能放心,冬子哪能放心,難道你想讓冬子天天在這兒守著您?人孩子也有自己的小家啊。”
奶奶啞口無言,卻也不放心別人來安裝。事情交給了孟敘冬,他踩在梯架頂上操作,一群人圍在旁邊看。
鍾玫像母親一樣叮囑他小心,用包纏紗布的手漫不經心撥弄著三七分劉海。過年新燙的頭發,顯得很老氣。蘇青想,人一旦有了金錢或社會地位,周圍的人便好到連這種實話也不忍心講。
見孟敘冬不搭理人,鍾玫轉頭說:“媽,今年草莓啥時候熟?”
奶奶激動地說:“去去去,一邊去!”
鍾玫淡然一笑,“您兒子說了,按市場零售價買。”
“惹事害人,還想害我的草莓,今年我這一園子草莓都是孫媳婦的,你們一顆爛果子也別想撿。”
鍾玫瞧了蘇青一眼,玩笑語氣:“哎,媽,真是笑死人了。”
“你回去和你狗兒子死一塊,別死我這兒。”
鍾玫適才不笑了。
監控安裝之後,奶奶趕著人離開,孟敘冬他們也不例外。臨行前,奶奶將中午燒的整塊豬肉打包,讓孟敘冬給丈母娘送去,還有一袋砂糖橘和餅幹,叫蘇青拿著在路上吃。
鄉下不好打車,他們坐鍾玫的車。透過商務車窗戶,奶奶握住了蘇青的手,“孩子,下回來摘草莓啊……奶奶都給你留著。”
車座前排的鍾玫叫司機開車,奶奶隻得退步。
蘇青還是有點怕鍾玫的,倒不是作為兒媳,而是覺著不夠了解這個人,不可控。
鍾玫不停接打電話,似乎提起了房子的事情。
蘇青有點不安,低聲對孟敘冬說:“看到我給你發的微信了嗎?”一下想起來,“哦,你手機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