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家的親戚圍著他打轉,聊什麼南法酒莊,託斯卡納的陽光。
他們去年讓一幫中文說得不利落的港商忽悠投資什麼元宇宙項目,虧了,天天在公司拿員工出氣,吵得老孟頭疼。鍾玫出面安撫,從公司撥款安排他們歐洲遊學。盧浮宮和羅馬鬥場都去了,回來就醒事了,也有藝術見解了。
孟敘冬理了理襯衫袖口,漫不經心地說咱也不懂。
“冬子還是這麼好玩呢,和小時候一樣。”
“哪能和小時候一樣,人都結婚了!”
“哎唷瞧我,恭喜啊恭喜,這咋不見媳婦兒呢?”
他們一個接一個把話說了下去,叫孟敘冬度蜜月一定要去南法,暖和,不像這兒。
“兒媳婦家有什麼要求?咱孟大娶媳婦兒排面可不能丟!”
“東海壹號,你爸不給你留了一套麼,當婚房正好呀。”
“聽說是老師吧,老師好,會帶孩子。”
“你爸就盼著抱孫子呢!”
“可不是,到時候四世同堂,別提多美滿了。你們可要抓緊啊。”
孟敘冬隻是聽著,似笑非笑。見陳春和還坐在老孟跟前聆聽三十年沉浮往事,借口帶這小子參觀老孟的得意力作,離開了喧鬧的客廳。
這幢別墅是老孟親自設計裝潢的,中庭天井改造成了玻璃溫室,鍾玫養了些南方植物,專門有控制湿度與溫度。孟敘冬一走過去,那隻法鬥從一盆龍舌蘭草裡撲了出來。
陳春和樂呵,蹲下來摸狗,還要抱。他將狗圈在懷裡,仰頭問師父它叫什麼。
孟敘冬頭也不回,拖長音說:“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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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春和驚了,摟著法鬥快步跟上,“冬冬?”一陣哈哈大笑,“真叫冬冬啊!”
穿過花園到別墅西側有一間琴房,孟敘冬推開門,見十二歲的男孩正在練琴。
男孩見了孟敘冬,腼腆地叫哥,看了看旁邊的人,問:“嫂子呢?”
“想你嫂子了?”孟敘冬揉他腦袋。
男孩低頭隻是笑,孟敘冬說:“練你的。”
“我不想練了……媽說一會兒要表演,讓我練練。”
克萊採爾小提琴練習曲,不識五線譜的陳春和也聽出了有多走調,他屏息靜氣不敢發表意見,一不留神放走了東東。
法鬥在琴房裡亂跑,抓撓鋼琴真皮凳子,陳春和追著它跑,它跳上鋼琴,踩出一首狂想曲。
“我天吶……”陳春和回頭,東東撒丫子撞回來,一下給他絆倒了。
孟敘冬上前拎起東東,讓男孩帶陳春和參觀別墅。
有了理由不用練琴,男孩收起小提琴,高高興興走了。
琴房隔音,關上門,安靜得隻能聽見耳道血管湧動。孟敘冬欲合上鋼琴琴蓋,懷裡的東東伸爪子過去。他一把將東東按在琴凳上,“也不怕夾手。”
東東汪汪叫,圓滾滾的眼睛訴說著向往。孟敘冬沒由來笑了,隨手按下琴鍵。仿佛刻在了骨子裡,熟悉的音符跳出來,東東呆了,孟敘冬自己也是一怔。
八九十年代文藝泛濫,工人裡有一批老文青,像老蘇他們都會彈一兩首曲子。孟敘冬小時候短暫地練過琴,那臺老鋼琴如今還放在公寓裡,也不知道生鏽沒有。
孟敘冬想到什麼,起身翻看櫃子上一堆樂譜,輕易便找到一本泛黃的樂譜。封面上的字跡筆走龍蛇,是老蘇的籤名。某種意義上,老蘇這位曾經的青年工人意見領袖,也讓老孟拜服過。這是老孟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屬於前妻的東西。
孟敘冬翻了翻樂譜,將其別到腰後,走出了琴房。
客人來齊了,一屋子人熱鬧非凡。男孩縮在沙發前的地毯上操縱手柄,人們在電視屏幕前晃來晃去,他悶著臉取下遊戲主機,同手柄一齊揣懷裡上樓。
鍾玫有感應似的,在客廳另一頭便把人瞧見了,喚:“吃飯了,你怎麼還走呢!”
“我不想吃——”
“這孩子!”鍾玫轉頭叫大兒子,“來,你幫忙招呼著。一會兒小陳和奶奶坐,你坐你爸邊上。”
鍾家的人一聽這話,互相交遞眼色。
孟敘冬視若無睹,在位子上落座,一面拿出手機發消息問老婆吃飯沒有。回復很快來了,老婆說吃了,一會兒和媽媽散步。
“你呢?”
孟敘冬說:“正準備吃。”
然後便沒了下文。
他老婆不在身邊的時候,總給人冷淡的感覺。可在他身邊時撒嬌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完全是表演。
孟敘冬還想說些什麼,老孟遞來盛著陳釀的醒酒器,叫他給叔伯倒酒。
人們圍坐,觥籌交錯間聽老孟談笑風生,好似當年的老蘇。
時間像進行緩慢的牌局,一張張撲克牌打出來,還不見底。孟敘冬摩挲著酒杯,難以辨析喧鬧的話語。杯底的手機牽引他的注意力,卻始終靜悄悄。
和往年一樣,宴席之後,客人繼續到棋牌室娛樂。身影移動之間,奶奶緊緊抱著布包,和一幹親戚拉扯,“冬子,冬子咱該走了!”
孟敘冬護著奶奶擠出人群,還未走進玄關,鍾玫快步攔下他們,“媽,不是說好了嗎?您那果園我找人去打理,保證今年收成一樣好……”
“你懂啥!我必須得走,冬子也得走,媳婦兒還在家裡等著他呢!”
“哎呀媽——”鍾玫不小心使了勁兒,拽下了奶奶的布包,證件與存著散落一地,還有一本泛黃的樂譜。鍾玫臉色一變,忙跪地撿起。
奶奶伸手打開她,“別碰我的東西!”
鍾玫僵硬頓住,見孟敘冬兩三下撈起東西放進布包,勸慰:“冬子,你不能走,你爸有重要的事兒要宣布。”
孟敘冬看也不看她,挑唇角哂笑,“上回也是這麼說的。”
鍾玫輕輕拉他衣袖,輕聲細語:“不一樣。你也知道你爸現在的情況,他著急呀,何況你現在結婚了,你不想著你自己,也要想著小青。年輕人打拼不容易,你幫想為你們做點什麼。今天家裡的人都在,哪怕你做樣子呢,面上答應他,有什麼我們回頭再商量。”
孟敘冬低頭,自下抬眸,眼裡藏著威懾,“我要真答應?”
鍾玫一頓,笑,“那更好呀。”
奶奶站在門口,回頭喚冬子。孟敘冬叫陳春和帶奶奶先回去,一路哄著奶奶上了孟家的車。
車門之間,奶奶握了握孟敘冬的手,頗有些鄭重,“好孩子,回頭帶媳婦兒來鄉下,給你們整燒肉吃。”
“必須的。”
孟敘冬合攏車門,俯身同副駕駛座上的陳春和說話,“晚上看好門,有什麼給我打電話,我這兒完事了就過去。”
“放心吧師父。”
夜深了,客人陸續散去。老孟將大姑一家和鍾家的至親叫到書房,端著酒杯發表宣講。
鍾家叔伯喝多了,數次打斷老孟。老孟忽然砸了酒杯,玻璃碎在地毯上,鴉雀無聲。鍾玫打圓場,勸慰老孟坐回椅子上,言語貼心,數十年如一日。
鍾玫說:“老孟當年也是從基層幹起的,這沒什麼不妥的。”
鍾家小叔說:“大姐,咱姐夫那是實打實的高材生,幹基層,幹的是工程師的活兒。一來時代不同了,現在行業管控多嚴,你叫冬子上業務、談生意,指不定弄不明白呢。”
鍾玫皺眉,“少說兩句。”
老孟緩過起來,抬手示意,“我讓冬子回來做事,話還沒說完你們就叨叨。小時候不懂事,這幾年冬子怎麼樣,也都有目共睹。肯定還是要深造的,也不遲,也不難。冬子,你自己說。”
孟敘冬扯了下唇角,握著手機邁步往外走,“我老婆打電話來了——”
“好,好,你這輩子是忘不了你媽了,找個老婆都得是你媽看上的。”老孟抄起酒瓶砸過來,“我告訴你,你媽早死了!你媽還有蘇家的人,全他媽是索命鬼!”
一張臉緊繃而顯得削瘦,颀長的影子落在地板上,略一晃。孟敘冬輕描淡寫,“放心,不止死人,幹爹也在想你。”
“混賬!逆子!老子今天非教訓你不可!”
鍾玫沒勸住,一個踉跄跌落,手心碾過酒瓶碎玻璃。
狗在叫,每個人都吵著什麼。孟敘冬想他是有老婆的人,出門在外要給老婆報平安,還得去看房子,那是他老婆辛苦還貸的房子,不能白讓人佔了。
頭一次,他沒有失控。
亦是頭一次在十二歲之後隻站著挨打。
“你要死我不攔著,我還得——”孟敘冬仍是笑,血淌過臉頰,好似一隻爬行的紅色蜥蜴。
鍾玫受傷也未出聲,此刻卻驚聲尖叫。
醒來在醫院病房,額頭縫了五針,不重。耳內堵塞,聽力損失達到史低點,反而覺得耳朵好吵。
床簾外,鍾玫同醫生說著什麼。孟敘冬翻遍全身沒找到手機,要從病床下來,鍾玫見了,急忙勸阻。
“手機。”孟敘冬一開口,耳膜便湧動嗡鳴。他皺眉忍耐著,重復了一遍。
鍾玫從包裡拿出他的手機,眉目間關切不已:“感覺怎麼樣?”
孟敘冬沒應聲,回撥了昨晚的未接來電。
他老婆的聲音像和在酒裡的跳跳糖,無法完全捕捉。老婆說她在做炸雞蛋果,他還從沒吃過她做的東西。
聽力模糊,思緒並不會就此變遲緩。他隻是沒想好怎麼回答,可那邊已經中斷通話。
他老婆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就是忘記也勻一些給他。
孟敘冬靜默片刻,給陳春和打了電話。陳春和和奶奶在鄉下安頓下來,一切都好。
孟敘冬揣上手機,朝鍾玫說:“滾。”
幾位醫護人員面面相覷,鍾玫笑著叫他們出去說話。
幾瓶抗炎藥輸了一下午,晚上護士過來換藥,孟敘冬發覺能聽清一些了,要求出院。護士說醫生建議他留院觀察,等人走了,他拎起皺巴巴的西服外套便離開。
三甲軍醫院有點兒忙,救護車擋在門口車道上,孟敘冬側身避讓,攔了輛車,回別墅取面包車。
昨日的喧鬧煙消雲散,別墅空了,隻有一位阿姨在。
聽見動靜,阿姨急忙聯系鍾玫,追出來,卻見面包車飛速駛離。
雪落了下來,散亂狂舞。
雨刮器搖擺,前方置了不明路障。孟敘冬看了眼側視鏡,打轉方向盤。霎時間,前後兩輛車圍抄,他沒踩剎車,直接撞上那車尾。
保險槓肯定是撞壞了,車殼漏煙,一縷縷白氣散開。
寂靜的長街出現一幫人模狗樣的馬仔,孟敘冬推門下車,一腳往來人身上踹。
腎上腺素飆升,人完全亢奮,感覺不到頭痛。耳朵嗡鳴像錐刺扎進腦袋,也隻是一瞬。
“來得正好。”孟敘冬按響指骨,拳頭準確無誤地揮向馬仔下颌角,然後是腹腔。
馬仔悶哼著退卻半步,“不是吧冬哥,玩真的?”
預感背後的動作,孟敘冬反手拽住即將落下的鋼棍,趁勢扭住馬仔的手,再猛力一拳。馬仔跌跪下來,孟敘冬抡走鋼棍。
器械摔打之聲交錯,孟敘冬忽覺視線變得模糊,液體淌過眼尾,額角的傷口裂開了。他未眨眼,橫掃四周,一瞬間意識到什麼。
蔣家小叔不在——
一記上勾拳回來,孟敘冬偏頭避開,一躍跨過路障,朝老街的方向奔去。
第38章 038是的話,你要吃醋嗎
038
雪花飄散在藍色的夜幕下,房間裡的燈忽明忽暗。蘇青緊攏著門框,不讓人將她拖走。鞋與地摩擦得焦躁,最後一點力氣也要消失了。
窗戶吱嘎一聲,有人躍窗而入。
身影一閃,孟敘冬一腳踹開馬仔,將蘇青拉到身邊。他額角臉頰一片血色,纏住她的手關節破了口,看起來經歷過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