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來抿唇,如同給還未愈合傷口拆線,“為什麼一定要有爸爸,明明他們隻會丟臉。”
澡堂門角的燈在暗夜裡發出微弱的光,少女的臉寫著迷惘,就像曾經的自己。蘇青嘆息,“其實我和我爸關系更好,因為他對我更寬容。現在想想,一個隻用領工資回家的人能不寬容嗎?我沒有那麼恨他,所以總感覺對不起另一個人。”
“我兩個都討厭。他們經常莫名其妙吵架,然後就來攻擊我。他們太失敗了,隻有攻擊我才能找到一點權力的感覺。”
停頓片刻,應來說:“小姑,你覺不覺得大家都在‘模擬人生’?”
背後傳來腳步聲,蘇青一面應聲一面回頭看去。孟敘冬從門道的逆光裡走來,帶著暖意。
“不冷麼?”他把一件厚棉袄搭在蘇青身上,又看向應來。
應來搖搖頭,站起來。
孟敘冬從衣差裡掏出一封紅包,看應來猶豫,笑說:“都有。”
應來報赧,“謝謝小姑父。”
一家人陸續出現在門框裡,唯獨缺少大哥的身影,孟敘冬說他醉倒了。
“你呢。”蘇青握住孟敘冬的手,撐著他肩膀起身,一下被他攬住腰。
像浴池裡的一壺清酒,溫熱而不讓人覺得討厭,呼吸間的酒氣灑在她面頰上,撩撥著她心緒。
她輕聲抗議,不好意思去看旁邊的小孩。
“老婆。”他真的很喜歡這樣叫她。
“怎麼了?“
孟敘冬又不說什麼了,擁著蘇青走向面包車後備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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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手機電筒照亮,小孩們湊上來看。
煙花的名字都取得很響亮,吉祥如意,大富大貴,家和萬事興。大伙兒說著放不完,都很興奮,齊齊將煙花箱子抬到後院曠地。
“等等,幾點了?”
“哇,馬上零點了,速度!”
“孟敘冬,你這打火機行不行呀?”
“大姑父你有打火機嗎?”
“哎媽您別去呀……”
亂成一團,陳春和急急忙忙大聲倒數:“十、九、八、七——”
應來忽然也加入:“三、二、一!”
火星閃爍,尖叫著衝向夜空,盛大的花火砰然綻放。
一簇又一簇,五彩繽紛,一瞬又一瞬,照耀地上的人。
“新年好!”蘇青雙手攏在嘴邊,朝遠方問候。
孟敘冬回頭,從萬花筒般的絢爛色彩跑來,蘇青聽到清晰有力的響動,仿佛跨越時光的心跳。
“新年快樂。”他微呵著氣,站在她面前。
“孟敘冬……”她低頭,醞釀著什麼似的,輕輕勾住他的手指。厚重的繭,堅硬的骨節,她一寸寸貫入指縫,“今天,謝謝你。”
孟敘冬緩緩撫摸她纖細的指骨,像要畫出什麼似的。他的眼簾蒙在陰影裡,好似藏著情緒。
“不要說話,我聽不大清。”
他今晚難得很誠懇,於是她不用行動代替了語言。她踮起腳跟,偏頭親吻他耳朵。
握著她手的力道驀然加重。
閃光燈橫衝直撞,蘇青一驚,晃眼看去,隻見應來舉著手機,同陳春和大笑。
蘇南站在後邊,還有章晚成。
大嫂兀自咋咋呼呼:“沒人點火了,打火機給我!”
“打火機……”蘇青逃避什麼似的掙脫孟敘冬的手,探進他兜裡。
他先摸出打火機,她拿起便往雪地裡跑。
漫天煙花散落。
第29章 029漂泊止於愛人的相遇
029
四下寂靜,雪地裡隻剩下一輛 SUV。
王攵瓌
蘇南從澡堂出來,上了副駕駛。男人伸手來拉她,她一下甩開抱著手臂。操控臺散發熒光,映著他懸空的手。
章晚成笑了下,垂手,無意識轉動無名指上的戒環。
“小來的事兒我託朋友問了,沒問題。年前這麼忙,我哪裡走得開,你不說一聲就帶著豆豆走了,他們幼兒園新年活動,我看老師發的,班裡隻有豆豆沒參加。”
“重要嗎?”蘇南和往常一樣平靜,卻讓人感到遙遠。
克制什麼似的,章晚成微微蹙眉,轉而又帶了點笑,好言好語:“你覺得什麼重要?”
蘇南不語。
澡堂鍋爐房烘出的底色,蘇家女兒們真實的一面是悶沉,慢慢絞殺人的鈍刀。但她們很擅長偽裝,或許也不叫偽裝,在社會上生活怎麼都需要一點宜人性。所以蘇南看起來總是溫柔周到,連發怒也安靜。
“或者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章晚成又說。
“我覺得,你就會那樣去做嗎?”蘇南轉頭看著他。
“我們去年就談過這個問題,我現在處於黃金時期,怎麼可能躺平?你要去旅遊,我不讓你去了嗎,你非要我也去,怎麼可能?”章晚成習慣性抬手,轉而捏住手指,保持平靜的語調,“房子車子,你的包,豆豆的未來,我說實話,我不奮鬥,你們怎麼享受。”
感到荒謬一般,蘇南臉上有微妙的變化,“你能面對你自己嗎?是你享受。家裡有完美的妻子小孩,而你在外面操辦大事,你享受這種感覺。”
“完美?”章晚成一頓,忽而笑起來。
蘇南面容緊繃,要消化掉什麼一樣。
沉默之間,章晚成揭示了造訪的目的,“回來。”
蘇南推開車門,章晚成慢半拍,傾身來拉她。即將甩上車門,她忽然摘下了戒指,朝他用力一擲。
戴在手上緊箍的戒指,落下去也不過毫無聲息。
蘇南大步走向澡堂,一瞬也沒回頭。
車裡進了冷空氣,很快被暖風覆蓋。章晚成呵笑出聲,接著放聲大笑。
拳頭砸在方向盤上,指示燈亂閃,他胸膛起伏著,啮咬牙關。
後視鏡上一晃,章晚成俯身搜尋座椅與地墊,連扶手盒與操控臺也都找了,一無所獲。
“怎麼會……”他慌裡慌張下車,繞到副駕駛車門下,打著手電筒檢查車底縫隙。雪凍紅了他養尊處優的手,浸得戒環冰涼。
他不死心,打開車門,沿著門縫一寸寸摸找。
終於,在地墊角落發現了小東西。章晚成如釋重負地靠在椅背上,捏著女士戒指緩緩旋轉。
環內刻著字母,與他的組合起來是:Journeys end in lovers’ meeting.漂泊止於愛人的相遇,《第十二夜》莎士比亞
不同於有規模的洗浴中心,澡堂家會休息到大年初三。放假之前,她們給工人結了工錢,送了年貨。這筆錢是蘇青用手裡餘下不多的錢墊付的,沒告訴艾秀英。
整理賬冊不難發現,澡堂家的經營狀況每況愈下。大眾生活水平提高,而澡堂還是老樣子,很少有新客。縣城新商場那邊開了豪華洗浴中心,招走了澡堂好多老工人。蘇青提議升級澡堂,被艾秀英一口否決。她認為這樣做等於拋棄老熟客,十塊的門票漲成十五倒還說得過去,變成六十叫吃相太難看。
蘇青隻能在套票上做文章,比如免費送一瓶啤酒,吸引工地的人。收效甚微,去年澡堂的淨利潤還不到十萬。如果這是整個家庭的收入,按照大數據統計,屬於還在溫飽線上掙扎的第三類貧困家庭。
艾秀英也知道景況不好,試圖破除傳統,從大年初一開始營業。蘇青和蘇南一致反對,不為別的,隻是希望媽媽能有片刻休息,可惜反對無效。
大早上一家人聚在廚房準備包餃子,宿醉的大哥暈暈乎乎循著香味過來,開口就要吃。
艾秀英舉起大勺作勢打他,“豆豆都知道幫著做事,你呢,真是沒規矩!”
豆豆坐在高腳凳上扯一把白菜,散碎不成樣,蘇南一點不責備。經過那樣的家庭,深知為人父母的禁忌,豆豆還小,不需要現在就把所有事情做好,也不需要和她們一樣會討好。
蘇青亦沒有阻攔,拿起旁邊的大白菜慢條斯理地剝。豆豆看了有樣學樣,蘇南便誇,“像姨姨這樣理,好吃。”
豆豆點頭“喔”了一聲,倒還說:“姨姨真棒!”
蘇青樂,“豆豆最棒,知道幫媽媽做事。”
豆豆噘嘴,一字一頓慢吞吞:“不是幫忙,不是,豆豆也要做。”
正是向大人賣乖耍滑的年紀,怎麼連這樣的道理也明白。
“誰說的呀?”
“爸爸!”
意料之外的答案,蘇青看向他媽媽。
“做爸爸的能不會哄人麼。”蘇南言簡意赅。
蘇青默然,理完白菜傳給蘇南和餡兒,趁艾秀英不注意,走了出去。
男人高大的背影融於漫天雪色,風太大,他聽不清,沒有察覺到她。他戴了護耳的帽子,穿著軍大衣,還系了那條紅色圍巾。鏟子在他手裡很輕巧,扎進雪裡,嘭,一堆雪又壘上一堆。
昨天等了一晚上,今天一大早又來鏟雪。他一個混不吝的人,結婚之後能做到這地步屬實不易。
肩頭顫動,他停了下來,握拳攏著嘴唇咳嗽。
“不舒服?”蘇青忽然攀住他肩頭,似乎有點嚇到他。
孟敘冬別過臉去輕咳幾聲,啞聲說:“沒事。”
一定是昨晚受涼了,蘇青忙拉著他往屋裡走,“我去給你找藥。”
感覺到他拖著腳步,她皺眉回頭,卻在那張臉上看到饒有興致,甚至可以說的享受的表情。
蘇青眨了眨眼睛,意識到什麼,倏地丟開了手。她雙手攏袖大步走進澡堂,很快他走到旁邊,步子慢悠悠,“老婆。”
“你感冒了會傳染我。”蘇青覺得這個理由很合理,“吃藥。”
孟敘冬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讓人無處躲藏。
她退了半步,迅速跑上樓,從藥箱裡翻找到過期的感冒衝劑,才停下來摸了摸臉頰。
他是她的丈夫,她隻是和他一樣盡力扮演好角色。
蘇青下樓衝了一杯藥,找了一圈在廚房看見孟敘冬。
一大家子圍著低矮的折疊桌吃餃子,或站或坐。艾秀英背對他們,沒有發出要趕走孟敘冬的指令。
手捂得很暖和,蘇青把藥放到桌子上,“怎麼就吃起來了。”
“媽叫他吃的。”蘇南笑,“凍壞女婿了可怎麼好啊。”
艾秀英才不會說這種話,但不排除有這層想法,難怪殺豬盤都要編寫可憐的故事,這就是最能激發母性的方式。
蘇青說:“他很能吃。”
大嫂搭腔:“能吃是福。”
大哥緩緩抬頭,“你怎麼不這麼說我?”
大嫂沒眼看,“吃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