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們要離開,說等下會有人來負責送他進手術室做準備。竟紅著眼睛跟他說加油。
董亞寧笑著揮手。
等她們都走了,他才摸摸臉,說:“我今天像不像個大阿福?”
葉崇磬站在他對面,看著他,說:“休息下吧。”
“好。”董亞寧難得聽話的躺下來,閉上眼睛。
真累。
他調整著呼吸。控制自己控制的太狠了,此時心跳和呼吸都不太正常。
“老葉。”他過了好久才覺得自己緩過一點力氣。
“說。”葉崇磬扶著床尾。冰涼的床架,快給他握到滾燙了。
“謝謝。”董亞寧說著。
“滾。”葉崇磬說。
董亞寧微笑。
要說麽,葉崇磬說髒話的時候,真TM性感……他笑的嘴角不斷的抽搐。
但是他不打算對葉崇磬說這個。
“亞寧?”葉崇磬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是芳菲吧,她今天穿的鞋子,應該是特意選的,走起來極輕,但她走到距離門口越近的位置,腳步越猶豫……
“幹嘛?”董亞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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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夢到的不是小木屋吧?”葉崇磬問。
董亞寧閉著眼睛,回想:好像……確實不是。
十八世紀中葉的磚石結構房子。
他繞著那房子轉,轉了好久才轉到陰面,發現牆底一塊石頭上雕刻的建造年代:建於1742年。
外觀上並不起眼的一所房子,在小鎮上規模隻能勉強算中等,花園比起鎮上其他的房子甚至更小一些,也不夠精致。因為房主年紀大了,沒有精神打理花園,隻好任其自由生長。但聽說從前每到夏季,花園裏會有滿園的紅玫瑰……他沒有遇到過那樣的好時光。但曾經看到的,草叢裏的小花朵,也足夠美好。而那閣樓裏的黃昏,甜蜜而纏綿的擁吻,是比任何美好都更美好的記憶……
門鎖輕輕的咔噠一聲響。
他嘆了口氣,說:“在你面前,我沒有任何秘密。”
他沒有聽到葉崇磬回話。
也許是離開了。
他卻還是不願意睜開眼。
雨下的有點大了。大的讓他心尖兒有點發顫。
在風雨頻仍的季節裏,他也太容易想起那場暴風雨了,也太容易後悔了,後悔沒有在最後,說那句話。沒有說,並不是因為他不想說,而是太想了,反而說不出口。而以後,會不會再有機會呢……
“董亞寧。”
聲音很輕,很輕。卻足以讓他驚醒。
他睜睛。
“董亞寧。”又一聲。
他想坐起來,並且真的坐起來了。
病房裏沒有別人,隻有牆上的那臺電視機開著,畫面清晰。
他盯著那熒屏,和熒屏裏的人及背景……怎麽那邊也在下雨嗎?
他已經有很久不曾隨時問李晉,問倫敦今天天氣如何。
可是現在,倫敦也在下雨嗎?是不是也在下雨?
“……下雨了。”她說。
不用她說他也知道,她的發絲都被雨打濕了,畫面裏的聲音,除了她的,最響的就是雨點打在傘布上的聲音。
“不好意思,沒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就來這兒了……芳菲說李晉能找到這兒的鑰匙,可是李晉不肯這麽幹,說沒你的話他絕對不會參與的……不過還好他幫我聯系布萊爾太太,也還好布萊爾太太仍然記得我。”她轉了下身。
這樣他就能看到她身後那整片的草地。
花園裏碧草茵茵,那白色的小花,像獐牙菜開出的花星星點點。
她說過的,這種花色好看極了,以後要用它設計童裝;他說好啊,我們生個女兒,就穿這樣小碎花的裙子……那想象中的女兒。
他想要關掉這畫面,不想看見。他渾身都在疼。
可他找不到遙控器。
“該死的。”他大聲。
身上疼的厲害……該死的怎麽會這麽厲害。
他下床,到電視機前去,準備手動關掉。
恰在此時她轉回身來,微笑著對鏡頭——她整張面孔在黑色的傘下都明淨的很,沒有陰影能遮掉她的柔美微笑。
“董亞寧,你問我,霍克斯海德,我還願不願意來?現在,我在這裏。我告訴你,我在這裏,在霍克斯海德。”她的呼吸聲清晰的傳送到他耳中。
“該死的,邱湘湘……”他額上滾滾的落著汗珠。不由自主的倒退,坐在病床邊。
“你是不是在罵我?”她忽然湊近了鏡頭。
那對大眼睛,好像近在他面前。
他一動不動。
那麽,她身上帶著雨後青草香的味道也就在他面前了。
“你要的答案,我給你了。”她說。
他揉著額頭。
“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她說完,卻不著急問。
她走進了房子裏。
穿過幽暗的走廊,上樓梯。
噔噔噔的,不緊不慢。
他看到了廚房,看到了布萊爾太太,聽到布萊爾太太稱呼她,看到客廳裏新換的沙發巾,看到胡桃木色的樓梯……一定是剛用核桃油保養過,這麽暗的光線,都泛著柔亮的光……她經過第一間房間,沒有停下,隻是細細的手指點了一下門上的銅鎖——輕輕的一點,仿佛點開了人的心扉,心扉內藏著的,是滿床的玫瑰花瓣、溫柔的燭光……轉著彎再上樓梯,向上……隻能聽到她的呼吸聲,有一點點重,大概是走的有些累了。
他閉了閉眼睛。
終於,聽到她“嗯”了一聲,她站下了,推開了閣樓的窗子。
仿佛有一股清新濕潤的風吹了進來。
她坐到窗臺上。
鏡頭有點歪,卻正對著她的側臉。
“董亞寧,你敢不敢,把你的下半輩子,交給我?”她擺正鏡頭。
鏡頭這樣迅速的調轉,讓董亞寧忽然頭暈目眩。
他的手胡亂的摸著,摸到床頭的緊急呼叫鈴。
“我等你。”她說。
他在眩暈中仍然盯著熒屏上她的臉、她的眼、她眼中堅定的目光……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麽讓他舍不下,這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知道。
該死的這個女人就是知道。
屏幕忽然變成耀眼的藍。
董亞寧按在呼叫鈴上的手,終於使勁的按下去……
後來他躺在那裏被送去手術室的路上,一路看到的都是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從病房的,到走廊上,移動迅速……還看到了好些面孔。
那些被禁止出現在這裏的人:爸爸、媽媽……菲菲、金戈、老葉……沒有了,就這幾位吧。
手術室裏有點冷,麻醉醫師問他緊張不緊張。
他斜了麻醉醫師一眼,問要是緊張他有什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