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妹妹剛剛見的是葉崇磬。Allen這個小鬼,跑進跑出兩次,早就把外面的動靜報告了個一清二楚。他以為隻是平常的會面,看樣子並不是。
短短一瞬間,他心中有好多的猜測和判斷。
“那你告訴我,去哪兒?”他問。
“你能別問嗎?”屹湘說。
瀟瀟沉默片刻,說:“我明白了。”
屹湘低了頭,說:“哥,對不起……”
“去吧。”瀟瀟說著,拿過她的手機來,檢查了下電池,“別讓我們找不著你。另外,早點兒回來。”
屹湘從瀟瀟手裏拿回手機來,說:“我不會……”
“湘湘,”瀟瀟拍了她額頭一下,微笑著說:“瞧這一腦門兒的汗——你自己行嗎?”
屹湘點頭。
“那就去吧。早去早回。”瀟瀟頓了頓,提醒屹湘:“你後天一早的飛機。”
“我記得。”屹湘說著,松開Allen的手。跟Allen默默對視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她隻是彎身,貼了貼他柔嫩的小臉兒,迅速的轉身。
直覺的,她想出了門,她仍然會看到葉崇磬。而且果然,她看到了葉崇磬的車子還停在那裏。
看到她,他的車子開始往後倒,然後準確的停在她身邊。
“上車。”葉崇磬沉穩的說,“我送你過去。”
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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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一)
在出城的路上,起了風,高速路面上隨著大風飛揚起的沙粒,砸在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上。
葉崇磬看了眼導航儀。這條路他自己開車走,才是第二次。好在他記性最好,隻要是走過一遍的路,從來不會再走錯。
屹湘安靜的坐在他身邊,輕輕的將她的目光鎖定在面前的一點上。
其實在她返回之前的一剎,他想過離開。但是也就是那麽一剎那的猶豫,他還是決定再等一會兒。他想他也許會等到她從那個家門出來,而且果然等到了。
在她背後那個大門顯得幽暗深邃,跟白天相比更多了幾重的莊嚴肅穆。隱隱約約的,他看到崇碧和瀟瀟,還有小Allen。他們的身影在後視鏡裏出現的時候,他已經啓動了車子,並且相當迅速的將車速推到了極致,於是他帶著身邊的這個女子,閃電般的離開了那個深邃到令人發慌的地方。然後才問她,要去哪兒?
她說我想不起來那個島叫什麽名字了。
他說沒關系,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但是你要告訴我,往哪個方向去。我好做準備。
她說在董亞寧家鄉。是個有點偏僻小島……
“我下車去買點兒吃的。”葉崇磬輕聲的說。他不等屹湘說需要還是不需要,就將車停在了臨時停車區。小商店裏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可是貨架上的東西怎麽看,都讓人提不起任何食欲來。倒是小店門口那個破舊的冰櫃,他看了一會兒,從裏面拿了兩支老冰棍出來。結了賬出門,熱氣和沙塵撲面而來,讓人恨不得把冰棍貼在臉上。他那銀色的車子在夜色中有些淺淡,遠遠一看,就像個影子,隨時會飄走似的……真是奇怪的感覺。
葉崇磬關車門的動作稍大了些,屹湘被驚動,坐直了。
他先遞給她一支冰棍,說:“這個天,還是吃塊冰來的痛快。”
車子裏冷氣開的不算很足,他這一活動,額上臉上全是汗。找不到手帕,正有些尷尬,屹湘從旁邊的儲物盒裏抽出一卷沒開封的新毛巾給他。
“謝謝。”葉崇磬接過來,抹了一下臉,小毛巾已經濕了一半。嫩黃色的小毛巾上,有一片變成深黃,不知道是因為汗,還是因為沙塵。夏天裏起沙塵,大概隻有這個地方會。這讓他想起阿拉巴馬,跑在公路上,開著車窗,炎熱、幹燥、風裏有綿綿的沙塵……隻是那樣的奔跑,多麽輕松痛快。他晃了晃頸子。看了看左側後視鏡,已經有好一會兒,沒有一輛車子經過。
屹湘不讓芳菲過來。她對芳菲說,如果他在那裏我一定讓他盡早的回來。
她堅定沉著,已經沒有了初初立在他車前的時候,臉上究竟還有的一絲激動和慌張。也正是她的激動和慌張,讓他當機立斷的決定與她同行……
葉崇磬將袋子裏的食物扔到後座上,隻留了兩罐咖啡放在手邊。回身看到屹湘拿著老冰棍在手裏,包裝袋上凝結的露水往下滴,人卻在發愣,他將另一塊毛巾抖開,蓋在她膝上,把她手裏的冰棍拿過來,剝了紙,說:“吃口冰涼快下,看你這一臉的汗。”
葉崇磬說著,將自己那支開了封。
涼涼的冰塊含在口中,那絲絲甜意,其實非常接近小時候吃的街頭冰棍——他並不能常常吃到這樣的冰棍,記憶裏也不過說一兩次;倒是這一兩年,頗吃了幾回……住在他隔壁的董亞寧,到了夏天,冰箱裏常備老冰棍。一次吃上四五支那是很正常的舉動。他很看不下去董亞寧一支接一支的吃冰棍,吃到嘴巴都被凍住了似的,還是吃。有一回說是家裏沒有冰棍了,知道Sophie要過來家裏布置小型會議,竟然好意思的要Sophie給他帶一包冰棍來——Sophie哪兒知道什麽冰棍還是老冰棍,匆匆忙忙的從路邊的冰點店買了一大堆的冰點回來。董亞寧雖然當時沒說什麽,帶著冰點就走了,末了到底是跑出去,還是跑了很遠才買到這種冰棍回來,得意洋洋的來按門鈴——彼時他們會議剛散,一大幫人看到董亞寧從極其拉風的新跑車上拎下來一大袋子冰棍,帶著他幾乎在家便出入形影不離的獒犬,見了人笑嘻嘻的說天氣太熱、來支冰棍吧……他總是不吝於分享這種小快樂,以期這快樂能夠發散到最大。恰巧他們開會正說的口幹舌燥,冰棍的甜和涼恰如其分的讓他們覺得舒服。Sophie後來還說起過,董先生真會享受生活,雖然看上去,有點兒……Sophie沒有說下去,他想大概Sophie這種一板一眼的淑女,是會覺得的董亞寧另類。他當笑話跟董亞寧說,提醒他最好注意言行舉止,要不然真正的淑女是會被嚇跑的。董亞寧就冷哼了一聲說誰又一定要淑女呢?誰又知道淑女的背後會是什麽?嚼著冰說的,字字句句都帶著譏诮和冰屑似的。董亞寧擰巴起來還真是擰巴,誰也別想輕易的給他掰回來。他聽著味道不對,讓他們的話題回到冰棍上,就那麽一會兒的工夫,董亞寧已經吃了三根——他說以前很小的時候也吃過,不過是在外地,隻要是在家裏,什麽樣的冰點都有的,才不會吃這個……董亞寧笑著說你看你看,一說到這裏就露了怯。他知道董亞寧是在打趣他的,亞寧偶爾會說,他們葉家是從上到下都有舊貴族的作風,“跟我們鄉下來的到底是不一樣,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五分錢一根的糖精冰棍兒;一毛錢一根的,那是奶油味兒的!”笑的呀,眉也開了、眼也彎了。
董亞寧說最近接觸的妞兒,都已經不知道什麽是老冰棍的一代,而且就算是會陪著他吃一根、也是做著表面功夫其實心裏是不屑於知道這個怪癖,怎麽就讓他樂此不疲了的……可是真覺得,有個妞兒,單單從吃上講,既能一起欣賞這樣食物的平淡世俗,也能享受黑鑽石的極致典雅,才是人生樂事。
他當時說這是可遇不可求。遇到千萬別放過。
董亞寧就把木棍咬著咬著,頑童似的咂著嘴巴說:連木頭都帶著甜味……
葉崇磬問:“這冰棍,不是以前的味道了吧?”
屹湘正擦著手上的水。她沒吃兩口,冰已經化的掉下去。隻剩下手上黏黏的一片。見問,她搖頭說:“以前的吃起來會很硬。一坨冰疙瘩,不過好奇怪,居然很好吃……”
“好像就是這幾年才出現的産品。現在不是總說,有種味道,叫做從前。從前什麽都好。”葉崇磬說,“我剛剛看到就想,你也許也吃過那種糖精冰棍的。”
“怎麽會沒吃過,隻不過次數不多。”她說。次數不多,印象卻深刻。“有一次還吃到進醫院……”
那是有一次下了畫畫課,他們幾個跑出去玩,唯一一個有錢的人,是董亞寧。他膽子大,從他姥爺那裏拿了錢出來的。說是“拿”,其實就是偷。那時候十元就是大鈔,他一拿一摞。不過,從師父家裏走出來的時候,揣在兜裏的確還是一摞,等到了後來到了街上,覺得口渴想喝汽水,摸來摸去就已經隻剩下一張了。那麽多錢,都不知道被他這個馬大哈都丟到了哪兒去了。嘻嘻哈哈的,還說這也夠了。
喝完了汽水吃冰棍。冰棍和冰汽水都是被放在箱子裏蓋著小棉被的。他們幾個不知道各自吃了幾根冰棍又喝了多少汽水,總之她突然間就開始肚子疼。她一開始肚子疼其餘幾個人就變的特別緊張。芳菲開始哭、瀟瀟開始找回家的車、隻有董亞寧說:“回什麽家啊,還不馬上去醫院!”
附近就有一家醫院,董亞寧站在急診室外扯著一個醫生嚷嚷說:“醫生她腸子疼。”
本來被瀟瀟連拖帶摻的、疼的動都動不了的她,聽到這句話卻又笑,笑的時候肚子就更疼,眼淚嘩嘩的往下流。天氣又熱,一張臉髒乎乎的都成了花貓。
醫生看他們是幾個小孩,仔細的問他們都吃過什麽去過哪兒,聽到說剛剛喝了冰汽水,微笑著說來吧,給揉揉腸子。是個漂亮的醫生阿姨,講話溫溫柔柔的,伸手按摩她的肚子,下手卻挺重,揉了兩下,特別的疼——她本來想忍住的,可是太疼了,一邊嚎叫,一邊就聽到很響的兩聲……奇跡一般的,隻過了一小會兒,肚子就不疼了。
“湘湘你……”芳菲叫起來,卻被董亞寧從後面捂住了嘴巴……
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二)
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二)
本來她還不覺得特別尷尬,可是這下卻大哭起來,她一哭,反而所有的人都笑了。直到外公讓人接他們回家,他們都在笑。她哭著哭著也笑,笑完了又哭。外公生氣他們偷偷跑出去玩不跟大人們說,卻在聽到瀟瀟複述事件整個過程的時候,也忍不住笑的開懷。摸摸她的小肚皮,說以後不可以喝那麽多汽水……
她就記恨那汽水,後來有好久不愛碰汽水;偏偏他們壞死了,每次喝汽水,都要講這個笑話,尤其是他……
屹湘已經擦幹淨手,葉崇磬也已經悄悄的啓動車子了。
車子裏還留有一種淡淡的清甜。
打在車窗上的從沙粒變成了大滴的雨,密密麻麻的,雨刷滑動的很快,一下一下的,擦出一塊平整的視野,葉崇磬車開的慢了些。
她看著葉崇磬穩穩的操控著方向盤,這麽大的雨,高速路面十分濕滑,還是能明顯的感覺到車身有些微的飄忽。
她出來的時候什麽都沒帶,隻有手機。她忐忑的時不時看一眼安靜的如同木板的手機,哪怕有一點的動靜也好,不管是誰帶來消息。
尤其是芳菲。芳菲說有消息一定第一時間告訴她。
葉崇磬在啓程前徵得她同意跟芳菲先通過電話。芳菲在電話裏幾乎沒喊起來。說那邊預告的臺風馬上登陸,湘湘你和葉哥馬上回來不能去,既然有了方向地點我們就一定能找到他的,湘湘你們不能有危險,找我哥的事情交給我們……她聽著心開始慢慢的沉。她知道芳菲已經在跟葉崇磬的通話中把這些話都說過一遍了。葉崇磬所有的回應她也都在一邊聽到。當芳菲說老家那邊已經派人找過了而且也有人守在那裏看到董亞寧就一定會通報的,說湘湘你隻要在這等著就好了我真的不想、而且董亞寧也肯定不想你在這時候有任何的危險……她就說芳菲,那你就別讓我知道;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走這一趟。
芳菲在那邊半晌沒有出聲。
她說芳菲,別讓人輕舉妄動,人多了反而不好。還是我走一趟吧。
芳菲再開口,鼻音濃重。她說,謝謝你,湘湘。
芳菲的聲音有些遙遠,在這大雨如瀑的轟鳴聲中。
電話無聲無息的斷了,她有好久沒有意識到,而保持著那個姿勢,知道耳朵熱的像被什麽炙烤著似的疼。
其實董亞寧在哪裏,她真的不知道。
但是身體裏如果真的有一個指針,會指出方向,那麽現在,她確實是在通往那裏的路上。
大雨滂沱,暴風雨也正在路上。
午夜的廣播已經終止。在終止前插播的新聞,提到將在半島登陸的臺風。
他們要去的目的地,正在臺風必經的路線上。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將跟臺風中心同時到達那裏。
車子裏響起音樂,低沉悠揚的大提琴。旋律似曾相識,隻是她反應有些遲緩,聽不出是什麽曲子。
葉崇磬說:“換個別的?”
屹湘慢慢的說:“不用,這個就很好。”
是讓人會不由自主的將呼吸與心跳都放緩的音樂,大提琴就是有這樣的魅力。
想起有一回,她的車子壞在路邊,葉崇磬送她去赴芳菲的約,在車上,放的是崇磐的折子戲,那一字一句的,從耳入心……大提琴弦被弓弦緩慢的拉動,弦上音符,讓人心口窩都在震顫。
她想,身邊這個靜默的男人,內心的不平靜,恐怕不亞於她。
“休息一會兒吧,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到。”葉崇磬說。
屹湘說好。明知道是睡不著的,還是說好。然後隔了一會兒,說:“謝謝。”
葉崇磬將音樂稍稍放小了些,問:“能聽的出來這是誰演奏的嗎?”
屹湘靠在座椅中,心思飄忽不定間,根本聽不出來什麽差異。
“我。”葉崇磬說。他微笑了下,“念書的時候有時間,也還愛玩,跟幾個朋友組織小樂隊,灌唱片。我是年紀最大、技術最差的那個,每次都是他們的出色表現幫襯我。我的老師很棒,蜚聲國際的大師。隻是一般情況我都不承認自己是他的學生,怕給他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