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以為我說什麽?”葉崇磬的看了下後視鏡,自己的車子老老實實的停在那裏。這方向盤在他手裏就像個小玩具,輕松的擺弄著,車子靈巧的開出了小停車場。“我那老爺車,開了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說扔下我,就扔下我。”
屹湘不言語。
空調口吹出來的還是熱風,變冷還得等一段時間。
葉崇磬見她輕輕的咬著手指,靜默的令人生疑。
幾輛豪華轎車連續風馳電掣的超過了他們。
屹湘和葉崇磬都看到,也都當作了沒看到。尤其是葉崇磬。屹湘轉頭看看他。光線模糊,也不妨礙他輪廓清晰而堅毅。也許是手指被撚的疼的厲害……她轉開臉。
“時間還早,想不想找個地方喝一杯?”他提議。
屹湘摁著手指尖,那根刺隻在皮肉間,撚著,疼痛在慢慢滲透。
她吸了下鼻子,說:“我今天已經喝了不少酒。”
“不過偶爾為之。”葉崇磬說。她身上氤氲著酒氣。不知道是不是酒惹的禍……也許什麽都歸咎於酒,事情反而會簡單的多。“去不去?”
他聲音悶悶的,也帶著些執拗。好像不答應他一起前往,他就會繼續使性子。
“去。”屹湘說。也許到家她得解釋為什麽回去晚了、為什麽醉醺醺。好吧,她寧可解釋那些,也想再喝兩杯。
“不去那些正經八百的地方了。老拘著難受。”葉崇磬說著,望著車窗外安靜整潔的街道,心想還得再往前開幾條街,大概才能找到一個在街邊坐下來就能喝酒吃肉的地方。
天氣是這麽的熱,他也燥熱,恨不得冰啤浴身。
“嗯?”屹湘看看葉崇磬的打扮。這一身並不像“拘著難受”,全身上下都松松垮垮的,跟平時“正經八百”的他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葉崇磬骨子裏是有些名士派頭的,隨意起來,也能非常隨意。
“爺爺。”葉崇磬說著,呼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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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奶奶身體好了?”屹湘忙問。
“前兒非要去蘇州參加個活動,回來就倒下了。還好治療及時,已經沒事了。”葉崇磬說。祖父著急,不好對著祖母身邊的人發火,就都照著他來了。他陪著祖父走這一趟,原本就是預備著受氣的,倒不覺得怎樣。幾日下來不眠不休的,也並不覺得辛苦。待祖母身體好轉,就催他們回京,借口,當然是他事情多。他看得出來祖父是很想多留幾日的,祖母不允,他也沒辦法。於是回程很是鬱鬱。他習慣祖父橫挑鼻子豎挑眼,情緒這麽低落,他的情緒也跟著一路走低。
一個半小時的飛行,祖孫倆沒有一句交流。到了家,祖父卻留他坐下,喝了杯熱茶。
滾燙的茶,炎熱的天氣,讓他從內到外的發散著暑氣。
祖父說小磬,別總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蹉跎。
他一邊琢磨著祖父的話,一邊答應著,說好。
祖父就說。別光說好,拿出點兒實際行動來。公司的事情上你現在是穩紮穩打,我看著也還湊合。但也別掉以輕心,磐兒巖巖他們是沒把心思放在這裏,放過來,哪一個也未必比你弱。至於說磐兒那攤子亂七八糟的,我是不準他帶回家裏來的。你也給我好自為之。
這是祖父第一次明確的當著他的面對崇磐的私事表態,也是第一次明確的告訴他,他終於是在自家公司裏站穩了腳跟。職位是早就塵埃落定,來自祖父的認可卻遲遲未至。從回國來參與業務,正式進入接、班人的培養程序,好像隻有幾年的時間,並不長,他卻覺得過了很久。總歸是在明爭暗鬥中耗費了額外的心神的緣故。
他笑而不語。隻知道路還長著呢,剛剛開始而已。
祖父也看著他微笑,說,我知道你的目標不止恆泰。怎麽擴張,你自己決定。董事會通過就行。哪怕是聯姻。
祖父說到聯姻他就有些心驚。
總算證實了,這一趟南下,祖父和祖母話雖總不投機,在原則問題上,還是同進同退的。
祖父說,小磬你的心思我大略的也明白些。要說贊成,我從心裏是不大贊成的。但比起磐兒來,對你這不贊成,又是另一個樣子。你該知道我和你奶奶對你的期望也是另一個樣子。
他沉默。
祖父不說穿,他也明白,另一個樣子,是什麽樣子。
說不出的煩躁。堂哥的一意孤行和放浪形骸,也不過是在如來佛手掌心裏撒泡尿的恣意,從根兒上說,沒逃掉。
那麽他呢?
他陪在祖父母身邊的這幾日,對他們來說是難得的共處,他時常會想,如果他們還能在一起、度過餘下的時間,也是很好的。但如果不能,其實也沒有什麽遺憾。他太能夠理解祖母的選擇……這一次去看祖母,總覺得她比前陣子離京時候虛弱多了。陪在她床前,給她講這些日子來的趣事,尤其是崇碧和瀟瀟的趣事,她聽著微笑,但過一會兒就會累。
他安靜的坐著,翻翻書或者上上網,等她打一個盹兒醒來,接著問他:“……你剛剛說什麽?”於是他便接著往下說。還好老人家思維是清晰的,他說到什麽,她總是反應很快。很多事情不用講的太詳細,她就像在京裏親眼目睹一般。比起他們這些年輕人來,對問題判斷的敏銳與果決分毫不讓。說到高興處,笑的很開心;說到感慨處,嘆息不止。
他特別享受跟祖母獨處。
走之前開口勸過她。明知結果隻有一個,還是勸,希望她考慮回京。
祖母微笑著。把手邊的那掛核桃交到他手上,說:“那麽喜歡的東西,說送人就送人,虧你舍得。”
他接過來,微笑不語。
喜歡的東西很多,也許是世上唯一的。但東西到底是東西,比不得人來的金貴,更比不得情義來的奢侈。他有什麽不懂的?他也許是有些癡心妄想。但他願意用更多來換那稚嫩的笑靨,時常出現。不管那笑靨是對著誰的。
祖母說:“小磬,我還有時間,會看著你成家,會看著你有自己的孩子。”
他把那掛核桃交回到祖母手上。核桃油光錚亮的表面上,紋路清晰到有些面目猙獰。他說我答應您,盡量。
祖母說那就好。等那時候,我回京,守著你們。
他在祖母身邊坐著,沒有再出聲。
祖母曾經說他是她現在最牽掛的一個。
他知道是為什麽。長久以來類似自我封閉的行為,足以令祖母擔心。這是他的不懂事。也許是唯一的不懂事,但是沒有辦法。有些失去,過於突然也過於慘烈。走出來,乃至忘記,需要花時間一分一毫的掩埋。直到即便被挖掘出來,不會再痛苦,才算真正痊愈,才算真正能夠重新開始了……
屹湘跟老板娘要了兩次茶水,老板娘才將一個沾滿了油花的白瓷壺掼到簡易桌子上。
第二十七章 修竹風荷的屹立(十六)
第二十七章 修竹風荷的屹立(十六)
白瓷壺嘴被磕掉了一塊瓷。那個缺口正在被茶垢填滿。
她看了看從點完了餐就開始出神的葉崇磬,抽了濕紙巾仔細的擦著壺,也不管老板娘在招呼其他客人時的側目。
喝水用的簡易塑料杯同樣顯得不清潔,葉崇磬看都沒看,拿起來便把杯子裏的溫水喝光了。
屹湘又給他倒了一杯。
他再端起來的時候,才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屹湘說。
路邊攤上人頭攢動,大家都這麽不在意這些小細節,煙燻火燎中吃的揮汗如雨,酣暢淋漓。
他們要的烤肉上來,還有酒。
屹湘捧著酒杯喝了幾大口,瞥見葉崇磬握酒杯的手上,骨節處有些紅腫。剛剛在車上她並沒有發現。葉崇磬自己也看了下手背,邊喝著啤酒,邊說:“跟人動手了。”
他輕描淡寫的好像隻是在跟屹湘說,我晚飯沒吃。
屹湘將杯子裏的啤酒都喝光。酒很淡,喝得出來是摻了水的。她略皺了下眉。還好烤肉新鮮,香氣四溢。不然她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發火。
她拿起一把紙扇扇著風。
“多年沒跟人打架了。”葉崇磬說。今晚也不算打架。隻是揮拳攻擊一個看起來就是想挨揍的人。
屹湘眉一挑。
“咦?”葉崇磬輕笑。屹湘的反應平淡極了。她這反應,好像他就不是個會打架的男人……“這太傷自尊了。為什麽?”
“你是A-level的學生。”她說。
葉崇磬笑了一會兒,吃掉兩串香噴噴的大肉串之後,拿著釺子對屹湘說:“可是有時候,暴力往往效率更高。”
“道理講不通或者根本不必講的時候,一拳搞定。”屹湘慢慢的說。
“簡單粗暴的不見得是壞主意。”葉崇磬繼續吃著烤肉,酒也在慢慢的喝著,“今天這一拳,也許早就該打。我能抽煙嗎?”
屹湘點點頭。
“抽完這支煙,送你回去。”他說。聲音低低的,有些沙啞。
“好。”屹湘說。簡易桌子上擺滿了盤子和鐵釺子,有點亂。她整理著,手指尖裏的刺又開始作祟。
“手指傷著了?”葉崇磬問。看到她皺眉。
“小刺一根。”屹湘不在意的揮了下手。
葉崇磬沉默了一會兒,問:“有別針沒有?”
屹湘搖頭。
“還說自己是裁縫呢。”葉崇磬說著,一回身對老板娘高聲問道:“請問下有針沒有?”
老板娘起初開玩笑,說針就沒有,鐵釺子管夠,可是轉了個身就從別的客人那裏要來了一枚小巧的金色別針。
葉崇磬拿過來別針,打開掰直,說:“還挺鋒利。”他說著就將屹湘的手拽過來。料到她必然是要奪手的,就用力拽住,說:“別動。”
他將煙叼在嘴角,眯了眼,對著光看她的手指——那根刺紮的挺深——他嘴角叼著煙,並不方便開口,隻含糊的嘟哝了一句“忍一下”,那別針的針尖便對著細刺深埋的位置紮下去,很輕的挑著表皮。她指尖有薄繭,挑開頗費了一點事。
他看到過她的手,大概是很久沒有動針線了,針痕是沒有的,隻是握在手裏,手上的皮膚還是粗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