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屹湘低著頭。
邱亞非側了臉,等著女兒往下說。
“姑姑這樣,是不能按時啓程的了。”屹湘說。她沒有看父親的表情。
邱亞非沉吟片刻,點頭,問:“你是想,多多還是應該及時返回,是嗎?”
“等姑姑醒過來,徵求她的意見。不過我想,她應該會同意這個安排。多多還要上學,不能耽擱太久。”屹湘繼續說。聲音很輕。
邱亞非又點點頭,說:“也要徵求她的意見,看是在國內繼續治療,還是等好轉些,回美國去。”
屹湘挽了父親的手臂,靠著他,說:“要說照顧她方便,還是在家的好。”
“當然得看她恢複的狀況,還有她個人的意願。如果不適宜移動,就留下來。另外,湘湘,如果多多離不開姑姑,也留下來吧。”邱亞非說。
屹湘看著父親。
Allen跟姑姑的感情深,她明白。如果姑姑不走,她硬要帶Allen離開,恐怕也不合適。這情形,父親看的清楚。但是,如果不帶Allen走,她總擔心,會有很多的麻煩。她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已經聽說了昨天發生的意外,她隻知道這樣的意外,意味著什麽——不止是Allen,不止是她,而是全家人,都將再次面對一些他們不想面對的人和事。而這些,還不是她最擔心的。
邱亞非默默的看著女兒。
再一次的,父女倆用這樣沉默的方式交流著彼此的想法。
屹湘被父親的沉默壓的有些喘不過氣來。
邱亞非敲了敲女兒的額頭。
手術室的燈滅了,屹湘心一寬,臉上露出放松的表情來,說:“好了!”她扶著父親站起來。等著醫生出來的工夫,她能感覺到父親有一點緊張,輕聲說:“會沒事的。”
“到了我這個年紀、這個地步,最擔心的,無非是這種情況。”邱亞非說著,轉頭看著女兒,“最高興的,就是你們都沒事,而我又有這個能力,保證你們都沒事。”
Advertisement
屹湘呆呆的看著父親。
醫生出來了,見到邱亞非,先過來問了個好,詳細的解釋著手術過程。
邱亞非溫和的跟醫生們道謝,感謝他們的及時救治。
屹湘隻聽到醫生說姑姑的手術十分成功,隻要度過危險期醒過來,就能順利恢複,心便安了一些。
瀟瀟懷抱著的Allen仍然沒醒。
瀟瀟開玩笑說:“這會兒把他賣哪兒去都成。”
邱亞非瞪了瀟瀟一眼。
屹湘要把Allen接過來,卻被父親搶先了一步。
邱亞非對瀟瀟說:“去看看你媽媽和崇碧,告訴她們一聲。”
瀟瀟答應著離開了。
“爸……”屹湘跟在父親身邊。
邱亞非看看Allen秀氣的小臉兒,說:“我也舍不得讓多多離我們太遠的。”
身後腳步和器械聲音清晰的傳來,邱亞拉被送出來了。
屹湘跟著往ICU走去。她邊看著醫護人員忙著將姑姑安置好,邊不時的看一眼父親和Allen那親昵的狀態,父親剛剛說過的話卻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沉重的壓在心頭……
時鐘響了六下,屹湘回神,手機鬧鈴緊接著也想了起來,她順便開了機。有位護士經過她身邊,輕聲提醒她:“請關掉手機。要打電話出去打。”
她忙道歉。就在要再次關機的時候,有電話進來。
清晨的陽光散下來,她站在陽臺上,沐浴著清涼的空氣和光芒。
汪陶生的語氣和帶給她的消息,卻與這天氣的狀態恰恰相反。
她說:“Vanessa,Vincent過世了。”
第二十五章 雕欄畫梁的崩塌(一)
第二十五章 雕欄畫梁的崩塌(一)
郗屹湘並沒有想到,時隔三個多月後回到紐約,竟是為了VincentWestwood的葬禮。而直到她親眼看到Vincent的棺材被放進墓穴中,才終於相信,Vincent是真的已經不在了。
Vincent關於他的身後事有著十分詳盡的安排,由他的律師交代給指定執行人汪陶生。他甚至連葬禮都邀請哪些人,都列好了名單。汪陶生對屹湘說的時候,頗有些哭笑不得。
“他囑咐,念悼詞的必須是你。”汪陶生對她說。
即便沒有他這特別的囑託,屹湘想,她也一定會記得他們曾經的約定。
但當她真的在衆人面前站立著,那紅白玫瑰的香氣將她縈繞,而她看著自己花了幾十個小時寫好的悼詞,好久好久,紙上的英文字母隻是在不停的跳慫,她卻沒有辦法把跳慫的詞句變成話語,對著Vincent“生前”至交說出來……
這悼詞是她在飛機上便開始寫的。寫了撕掉,寫了撕掉,將一本筆記本撕的隻剩下了封皮,仍沒有寫出完整的字句來。
Laura派Joanna到機場接她,原本是要將她接到公司安排的住處。她卻說自己在紐約有落腳處——當她站在大門口,按響門鈴,熟悉的聲音,讓她覺得恍如隔世。陳太已經在等她,將她接進屋中。
她房間裏的擺設都跟她離開時一模一樣,包括那未完成的畫,沒有來得及清洗的顏料盒中,幹涸的隻留下表面龜裂的顏料。
陳太似是知道她回來是為什麽,貼心的讓她獨處,並不打擾她。
長途飛行之後,她毫無睡意,也沒有多少疲憊感。
將房間裏的雜物一一收拾好。在清洗顏料盒的時候,弄的洗手池四處都是顏料,各種各樣的色彩混合到最後,總會呈現出灰蒙蒙的紫色來……有幾滴水崩到眼睛裏,她擦拭著,臉上便有了一點兩點灰蒙蒙。
後來她便站在衣櫥前搜尋著合適的衣服。
出席葬禮的,黑色的,她一一挑揀出來,坐在一堆黑色衣裙當中,發呆。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衣櫥中竟然有這麽多的黑色調衣物。
選了很久,也沒有選出要穿哪一件去葬禮。有一件專門參加葬禮的小禮服,還被Vincent批評過,說那是奧黛麗赫本在蒂凡尼早餐中穿紅了的Channel裙裝,赫本穿上像貴女、她穿上就像女僕……她捧著那條裙子對著鏡子開始笑,笑的兩行清淚滾落,直到陳太像往常一樣在樓下叫她下去吃飯。
她走下去的時候,發現家裏多了一個人——鄔家本坐在餐桌邊,見到她,站起來,周到的替她拉開座椅,未語先笑,笑容淡而溫和,說:“不知道你回來了。”
“他是過來拿東西。最近養成了個好習慣,想送人什麽禮物,來我這裏挑選。”陳太看看她,說。似乎是想要解釋什麽,又想要讓氣氛輕松些,隻因看到她發紅的眼睛。
她點頭。她看著桌子上雖然簡單卻精致的食物,雖然毫無胃口,仍拿起筷子來。
一餐飯吃的頗為沉悶。鄔家本似乎很忙,中間出去接了幾個電話,回來時總是道歉。她並不在意,陳太卻皺著眉。於是家本便將手機關掉了。隻是飯桌上便更加的沉悶。
“明天是Vincent的葬禮?”鄔家本給她端了咖啡來。她站在後院的廊下。月光如水,天空澄淨,她總喜歡開玩笑的唱“Starrystarrynight”給Vincent聽——彼時總能讓Vincent一笑,此時,斯人已逝。比生命更長久的,竟然這麽多……
她隔了好久才說:“是的,明天。”
鄔家本默然。
“明天。”她仰頭看著天空,“謝謝。”
鄔家本出了神似的看著她。
她說:“謝謝你的咖啡。”雖然,她並沒有喝那杯咖啡。
是那個意大利裔美國人、從貧民窟的裁縫家裏走出來的幫派少年、天才的藝術家Vincent最愛的美式咖啡。
她不能喝。因為已經夠難過。
鄔家本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她,有點兒無措的沉默著。
她並不想讓他尷尬,於是說起小時候媽媽給她講過的傳說。那時候外婆去世,她頭一次面對生死,不停的問外婆離去哪裏,媽媽就說外婆離開人世了,但是媽媽說:這世上少了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了一顆星星——當你想外婆的時候,就擡頭看星星,那最亮的一顆,就是你最親愛的外婆……她說我始終相信這個說法。
她說那麽Vincent,是變成了很特別的星星。
“Vincent……我沒想到他會自殺。”鄔家本說。
她想了一會兒,才說:“在天上,他會更自由。而且,他可以休息了。”
Vincent最後跟她說的話,就說,他會睡很久。松口氣的樣子。讓她以為他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也許他厭倦了被無休止的挖掘、打擾、猜測……對他來說這些都是折磨的事情,他終於可以擺脫。也終於不用再承擔各種病痛。
“當年阮玲玉自殺的時候,留下四個字,人言可畏。”她說。院中自動灑水器開啓,草坪上空霧氣蒙蒙,墨菲不知何時從屋子裏出來,蜷在她腳邊,她彎身將墨菲抱起來。柔軟而溫暖的一團,在懷裏抱著,她幾近自言自語的說:“我曾以為,在美國、在這個圈子裏、在Vincent身上、在這個時代和環境當中,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可依舊是發生了。”
“如果你是他?”鄔家本伸手過來,摸了下墨菲的頭。墨菲原本很舒服的靠著她,卻對著家本呲牙。
“我不是他。”她說,“這世上能拉住我的人太多了。”
她低頭,對鄔家本說句抱歉,抱著墨菲回了屋子裏。
站在門內卻有好久動都動不了。
這世上能拉住她的人太多了……也許對Vincent來說,她也是一個能拉住他的人,可她沒有能夠再拉他一下,甚至都無暇考慮他話中更深的含義……
第二十五章 雕欄畫梁的崩塌(二)
第二十五章 雕欄畫梁的崩塌(二)
“可是我竟然沒有拉他一下……”屹湘終於說。
她的確是要遵照Vincent生前意願,站在衆人面前為他的離去講幾句話的。可她絞盡腦汁寫出來的,堆砌華麗的辭藻,統統配不上Vincent。配的上Vincent的,是她發自內心的,哪怕是後悔和愧疚的言語。她說:“幾年前,我們約定,要給對方寫悼詞。我說,我不能想象,Vincent這樣的人,在他的葬禮上,是我在給他致辭……現在,我仍然不能想象……我最後想對他說的是:謝謝。還有: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