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湘咬著牙關。
董亞寧撐著傘,站在車邊等著她。
他已經在這裏停了幾分鐘了,當屹湘輕而薄的身影從藍白相間的警車上飄下來的時候,他一晃神,以為自己看錯了——她仍是一身黑色的衫褲,在這樣的雨夜,更加像個影子似的,讓人有種抓不到、摸不著的感覺——而此時她走過來,則像一朵黑色的火焰,遠遠的看著,便知道她在發熱、發燙,也許下一秒便會爆炸,炸的她自己和他一起體無完膚。
Allen在車上,來的路上便睡著了。他的通行證已經過期了,崗哨的人他認得,照規矩也不能隨便放行。這本是很不便的,他卻有些慶幸。給瀟瀟的手機上發了條信息,讓瀟瀟出來接他們……短短的幾分鐘,他就那麽聽著Allen勻淨的呼吸。很輕很輕的,卻似乎是他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之一。他從不知道自己對於聲音有著這麽好的感受力。
這個漂亮纖細的孩子,很像他小時候的模樣。隻是他在這個年紀,個子不矮,也沒有這麽聰明,更沒有這麽敏感,卻更加的淘氣和自由自在,更野……從家裏到這兒的路上,Allen都不說話,皺著小眉頭,像在想什麽事兒似的。他也就不開口。但是他很想說話。很久沒有這樣濃烈的說話的欲望了,又不能隨便說,憋的嗓子都癢了,便下意識的想要抽煙,從儲物盒裏熟門熟路的剛拿起煙盒,立刻又放下。還是覺得難受,抽了一根旱煙卷兒,叼在嘴裏,空吸了兩下,仿佛能紓解一下胸口的壓力似的。
在紅燈停車的間隙,他忍不住從鏡子裏看看這樣莫名其妙的自己——坐在後面的Allen如果留意觀察他,會覺得他是個多奇怪的人啊!
回頭看看Allen,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
他看著,嘴角叼的煙卷兒什麽時候落下了都不知道。眼眶有些發熱——這個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的習慣,是她的——而Allen也許並不喜歡他,可Allen能在他車上睡著了,除了折騰這一整天累了緣故,他多麽希望,是因為Allen對他是信任的。因為信任,所以覺得安全。
他脫了外套給Allen蓋在身上,拉了下外套下擺,包住Allen露在外面的腳。並且很小心的,不讓自己的手觸到Allen,盡管他是那麽想……
如果時間永遠的停在這裏,好像也不錯。
在這寧靜深邃的巷子裏,一牆之隔的裏面,是侯門似海,一巷之隔的外面,是紅塵喧囂。
裏裏外外,煊赫富貴,都及不上這一刻……
董亞寧看了看車裏的Allen,對走近了的屹湘說:“多多睡著了。”
傘分了大半邊過來,遮在她頭頂。
屹湘沒出聲。
隔著車窗,她連Allen的輪廓都看不清楚。可他一定是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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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種虛脫的感覺。
沉默著,良久,她邁步上前去。看出她意圖來,董亞寧攔住她,說:“等下,我來吧。”兩人的手臂碰撞在一起,董亞寧並不意外屹湘真的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身體灼熱而發顫。這是她發怒的前兆,盡管幾乎是拼命的克制,讓她面容僵硬。她肯定是不想在Allen面前表現出惡劣的情緒來。他卻有些擔心,問:“你剛剛去哪兒了?手機後來打不通。”
“董亞寧,你能不能別這樣?”屹湘手按在車窗上,低聲。去哪兒了,她能去哪兒?她沒頭蒼蠅似的沖到外面去,搭上車之後滿腦子裏全都是可能找到他董亞寧的地方!
董亞寧聽到她低沉暗啞的聲音,一時沒有開口。
知道她這大半天一定是心急如焚。就如他得知Allen被帶走時那種不顧一切的心思一樣,她一定更勝一籌,且一定是把所有的賬都算在了他頭上。但現在不是解釋也不是辯白的時候,何況也根本解不清辯不白。
雨滴打在傘布上,似乎是此時最適宜發出的聲音。
“多多隻是個孩子。讓他少受些驚嚇,行不行?”她要拉開車門,董亞寧推了一下。
她就在這個時候,集中了身上所有的力氣,用手裏的包對準董亞寧的身上便砸了過去,狠狠的。
也隻一下,她沒有多餘的力氣。
她以為董亞寧會躲開,但是董亞寧沒躲。
包上的金屬扣劃過他的下巴,迅速的,留下一道血痕。
董亞寧紋絲不動的看著她,說:“湘湘,我不會傷害他。”
“那現在呢?”她身上顫著,“你自己看看,活生生的事實擺在眼前。”
他臉上那道血痕在加重,觸目驚心的。
他也隻是擡著手背蹭了一下。
“這種事以後不會發生了。我跟你保證。”他看了眼手背,說。
“以後?”屹湘看著他,心裏發疼。
“以後,都是。”董亞寧說,“但是我想見他。要是可以我都不想這麽快把他還回來。可我還是趕著把他送回來了。”
屹湘手裏的包對著他又舉起來,這一回卻沒有打下去。
因為就在這時候,她忽然看到他臉上另一邊的傷痕——很多年過去了,那傷痕還在……她呆住了。
董亞寧望著她,她這樣呆呆的看著他,這樣子,已經許久沒有過了……他忽然想這樣擁抱她。
但是沒有,他說:“我想搶他不難。一點兒都不難。”
可是他沒那麽做。不管怎麽樣的渴望,還是沒那麽做。連在街上兜個圈子,都沒有舍得。
“帶他回去吧。”他說,“我不知道多多情緒究竟怎麽樣,但是肯定不像看上去的那麽好。再堅強也隻是個孩子。”
“對,這個我們不能確切知道。但我們至少應該知道,今天的事本可以避免的。”屹湘說。她不能想象,Allen被帶走之後,究竟是怎麽樣的情形,完全不能想。她後背起慄,也已經不能再對著董亞寧。她撥開董亞寧的手,開了車門。
她身子彎下去的同時也就定在了那裏,董亞寧見她不動,立即上前把車門完全拉開,問道:“怎麽了?”
他看向車內,也愣住了——Allen裹著身上這件寬大的外套,束著腿坐在座椅上,正定定的瞅著他們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風雷(十五)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風雷(十五)
董亞寧心裏重重一頓。
“多多?”屹湘聲音幹澀,眼淚卻差點兒奪眶而出。
Allen看著她。
看的屹湘發慌。車子裏光線很暗,她卻清清楚楚的看到Allen黑而亮的眉眼。
董亞寧聽出她聲音裏的慌張來,對Allen說:“喏,你的Vanessa在這兒了。”
Allen的目光轉到董亞寧臉上。
董亞寧盡管此時心中忐忑,仍微笑著,開玩笑的說:“怎麽著,我這車裏坐著舒服吧?再兜一圈兒去?”
屹湘一絲兒不錯的看著Allen。突然的,Allen從座椅上起來,一下子摟住了屹湘。細白的小胳膊箍著屹湘的頸子,很有力量的,差點兒把屹湘拉倒。她手撐著座椅,有那麽一會兒,她隻覺得從頭到腳的被熱力沖擊著,剛剛那一股涼意瞬間便被趕跑了。她有點兒費勁的將Allen從車裏抱出來。
“你這個小壞蛋。”她幾近咬牙切齒的說,“你嚇死我了,知不知道?”
懷裏的這個小人兒像牛皮糖一樣黏在她身上,一動不動的。
她轉身,對著董亞寧,說:“我帶他走。”
董亞寧將外套蓋在Allen背上,試圖接過來,說:“等瀟瀟來吧。”
屹湘躲閃了一下,外套卻不僅裹住了Allen,也遮住了她的肩頭。在冷雨中,這樣的遮蔽立時讓人感到切實的溫暖。
董亞寧撿起那把傘,給他們遮了雨。
再次的沉默對峙中,屹湘能聽到董亞寧那一下比一下粗重的呼吸聲……
“瀟瀟來了。”Allen在屹湘的耳邊小聲說。
董亞寧轉頭看了下前面,果真瀟瀟的車子出現在視野中。
還沒下車,瀟瀟就先探出半邊身來,開口就問Allen:“小鬼,餓不餓?”
Allen擡了頭,從屹湘的肩頭看著瀟瀟。
瀟瀟三兩步便過來,伸手揉了揉Allen的頭發。Allen護著頭,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瞪瀟瀟。瀟瀟笑著,把Allen從屹湘那裏抱過來,說:“你小子今天算是驚天動地的把大夥兒給折騰了一回。”他忍不住是要把這小家夥馬上抱進懷裏來,仿佛隻有這樣才踏實了。他其實是很反對家裏上上下下無所不用其極的寵愛甚至溺愛Allen的,但今天就在Allen失蹤的這幾個小時裏,在這失而複得的一刻,他卻從心裏覺得,無論如何的愛Allen,都不過分。
Allen卻縮了一下。
瀟瀟覺察,額頭探過去,抵著Allen的額頭,蹭了蹭,說:“甭害怕,我是來帶你回家,不是來打你屁股的。”他說完,徑自將Allen送回自己車上,對緊跟在身後的屹湘說:“你先上車,我有話和亞寧說。”他順手先關了車門。
“哥!”屹湘刻意壓低聲音,想阻止瀟瀟。她不知道瀟瀟要跟董亞寧說什麽。不管說什麽,在這種氣氛下,她都不想看到。
“上車。”瀟瀟語氣波瀾不驚,卻也不容商議。
瀟瀟等屹湘上了車,回過身來,對著董亞寧。
“今天對不起,我改日登門道歉。”董亞寧說,見瀟瀟隻是看著自己,又問:“姑姑呢,怎麽樣了?”
“到目前為止,手術還算順利。”瀟瀟低聲。兩人間的距離隻有兩三步,聲音低是為了不讓車裏那兩人聽到。瀟瀟看了一眼靜坐著的屹湘和Allen,說:“如果多多不在這兒,你知道我會怎麽著吧?”
董亞寧摸了下下巴。
劃傷處有些疼。是被汗水和雨水浸潤的疼痛。
“知道。”他說,“我倒寧可你動手打我一頓。”
“我不是今天才想打你的。”瀟瀟那張已經越來越習慣於喜怒不形於色的面孔,即便是在夜色中的樹影下,也看的出來,早就漲紅了。“當然這不解決問題。就好像今天的事,我打你有什麽用?明知道這不是你做的,卻跟你也脫不了幹系。亞寧,不管你要跟湘湘怎麽樣、又想跟湘湘怎麽樣,目前多多都是無論如何不能碰的禁區。從今往後不管是誰碰,別怪我不客氣。”
董亞寧盯著瀟瀟的眼睛。
這是邱瀟瀟的話,也是邱瀟瀟的態度。
他清楚的記得瀟瀟跟他說的那句話,他說亞寧你別怪我。
雖然知道瀟瀟是要保護Allen,但這樣的瀟瀟對他來說,卻無比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