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一斛珠》, 本章共4252字, 更新于: 2024-11-01 14:02:26

屹湘看起來是隻顧了逗弄嬰兒,卻也小聲的說:“都好。”


洪阿姨拍了拍胸口,好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說:“我就說!這麽些年,我回回夢到你,老是那樣子。醒過來我就是揪心扒肝兒的難受。總是不敢打聽個確切。好孩子,阿姨總算放心了。”


屹湘看向她,如此真摯的感情,毫不掩飾的流露,也隻有至親至信的人,才會這樣了吧。她眼睛有些濕。洪阿姨發現,急忙岔開話題,又催著丈夫上茶……嬰兒在屹湘懷裏似乎漸漸覺得舒適,靠在她胸口,安靜下來。


屹湘端坐著,被這團溫熱的小身子壓著腿,漸漸的沒有那麽難受了似的,看著嬰兒,小聲的說:“我幾乎認真沒抱過孩子……這些年,這是第一次。心裏總是有些怕……”


真難以啓齒。她竟然怕這樣可愛的嬰孩兒。可那恐懼是實實在在的存在過的。


洪阿姨正把茶遞給她,聽著她說,卻把茶杯又放下來,看著孫兒昏昏然欲睡,便接過來,幫著丈夫把孫兒抱進去安頓好了。出來的時候看到屹湘仍坐在那裏,跟她進去時候姿勢一模一樣,心裏不由得一陣發酸,過去坐在屹湘對面,伸出手臂來,無聲無息的,擁抱著這個她從小帶到大的孩子。


“我還記得您的兒子小寶哥,比我和瀟瀟大不了多少……您那時候總是要帶我們,顧不上帶他吧?後來到我們上中學的時候,小寶哥可叛逆了,有回我看到您被他氣急了動手打他,他就頂嘴說您小時候就沒管他,特恨您……您這也是為了工作,更是為了我們……”


“可能自己也結婚、又做了爸爸,早就能理解我了。”洪阿姨拍著屹湘,安慰她,“都是慢慢的懂得做父母的難處。小寶現在孝順的很。”


屹湘說:“我聽瀟瀟說,小寶哥現在可能幹了。”


洪阿姨笑,笑容裏有得意也有欣慰,說:“還要說他能幹?瀟瀟就不說了,你呢?我前陣子在報紙上也看到過你的新聞——我的湘湘才是最有出息、最能幹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阿姨,謝謝你。”屹湘說。


洪阿姨的眼睛裏,一絲疼惜轉瞬即逝,她轉了臉,把茶幾上的碟子拿過來,自制的點心塞到屹湘手裏,讓她吃。


“跟阿姨說什麽謝謝。難道阿姨明知道你難,不幫你?那時候,並不是隻有阿姨知道你難,可也隻有阿姨能貼身的照顧你。”


屹湘將點心掰開,酥皮點心碎渣落下來,她都用手接了,撮起來含在嘴裏,是甘香四溢。隻是呼吸有些重,險些嗆了,忙拿了茶來,嘴上還說:“還是這麽好吃。”眼淚終於被她憋回去了。


“我還常想著,那時候你跟我鬧小脾氣,非要我做了這樣酥皮豆沙餅哄你才肯跟我說話。一晃兒二十多年過去了。你的模樣沒怎麽變,脾氣看樣子也沒怎麽變。”洪阿姨輕聲的說,輕的如同耳語,“若你在眼前兒,我時常做了給你送過去。”


“我以後……會再來的。”屹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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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阿姨卻輕聲的嘆了口氣,握著屹湘的手,說:“阿姨知道你過的好,就好了。你來不來,阿姨都覺得安心了。就是有些話,雖然在我也許是不當講,還是想跟你說——不要苛責自己。沒有人會比你做的更好了。”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十七)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十七)


屹湘默默的將手中剩下的半個豆沙餅吃了,那甘香的味道,到後來,竟有些苦澀……洪阿姨一定要留她吃飯,她推辭,再坐了片刻便離開了。洪阿姨簡直不曉得要送給她點兒什麽合適了,隻好將自己親手做的這各式點心,一股腦的全都放進一個餅幹盒裏,塞到屹湘手上,說著:“下回來,千萬提前告訴阿姨,給你做最喜歡吃的東西。”


屹湘點頭,說:“要吃薩其瑪。”


洪阿姨說:“好,就薩其瑪。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飯。你看你瘦的,以前我照顧你的時候,什麽時候讓你瘦成這樣過。就是瘦了,我也有本事把你喂胖了。”


屹湘微笑,抱了抱阿姨,說:“我會,吃胖一點。”


“別隻管用這些話填我,下次來,絕對、絕對不準這麽瘦。”洪阿姨又開始落淚,這回根本不去擦。


她就是在洪阿姨淚眼朦朧的注視下離開這家門的。懷裏抱著那個餅幹盒。剛剛看著洪阿姨將各種各樣的小點心擺進餅幹盒內……這盒子就變的沉。似乎透過薄薄的、密封的盒子,糕點的香氣溢了出來,繞滿了全身。恰似洪阿姨靜心培植養育的蘭花,馨香四溢。電話在響,她想可能是高秘書打來要她下樓的。於是她沒接,站在牆邊,聽著自己由於步速太快而急切跳動的心髒那沉沉的聲音,搗著鼓膜……過了好久,她才推開厚重的單元門。外面的光線如此的強烈,以至她眼前又覺得出現了一重白光似的。白光裏有一個影子,雖然是淡淡的,但輪廓分明。


她慢慢的等著白光退去,站在她面前的這個有著挺拔身姿的男人,面容漸漸清晰。


他正正的對著她,攔住了她的去路。顯然已經在這裏等候她很久了。也許從她走進這扇門開始,他就已經等在了這裏。他那黑色的車子停在不遠處,樹蔭下,和他今天給人的感覺一樣,靜靜的,卻仍是不管放在那裏,隻要有光線移近,便立即光芒四射。誰也別想遮掩鋒芒。


董亞寧背上被六月的驕陽烤的灼痛,仍一動不動。


眼前這個女子,黑裙綠衫,抱著一個老式的餅幹盒,輕輕巧巧的從樓道裏出來,甩著俏麗的馬尾辮,眼睛被強光一刺,很自然的便眯了一下……就那麽一下,象牙白的皮膚,珠光四溢。時間好像在她這一眯眼的工夫便倒流了……還是,時間其實從未流逝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有一種疼痛在咬齧著他。是緩慢的咬齧,疼痛逐漸深入,且越來越清晰。他曾經以為過去了,再也不會有的疼痛,總在看到她的時候卷土重來。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的想要把這種疼痛治愈,結果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迫著面對自己更深的傷口。


她對自己的出現,並沒有表現出足夠的吃驚。這也並不讓他吃驚。他花了一上午的時間,默默的跟著她的路線,終於繞到了這裏。


“你來看洪阿姨?”他問。


廢話一樣的開場白。愚蠢至極。他卻沒有更好的方式,來跟她講這“第一句”話。多年以後他還會不會想起這樣一個時刻,來怪自己的愚蠢與幼稚?還會不會有機會?他想不出。正如他已經想不出,在過去的這些年裏,他是如何熬過看不到她的時光的了。


“嗯。”屹湘看看他身後。高秘書站在車邊,跟司機一道,想來應該是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這裏。她於是看了看表,說:“十一點多了……”


“洪阿姨有沒有告訴你,我來找過她?”董亞寧問。


屹湘擡頭,看著他的眼。


也許是驕陽似火,將他的眼和眼神都灼的暖了。於是明明他現在脫口而出的,對她來說是很殘酷的一句問話、意味著她必須在他眼前來面對一些隱秘的恨不得帶到墳墓裏去的東西,她也沒有立即被刺痛。她想她應該是被接踵而至的打擊刺痛的遲鈍了。但遲鈍並不代表沒有感覺。


她抱緊了餅幹盒,讓自己有點兒依靠似的。


“沒有。”她說。洪阿姨一個字都沒有提到董亞寧。甚至洪阿姨關於過去,包括自己怎麽離開邱家、之後又是怎麽度過的這些年,都沒有隻字片語的涉及。她問:“你來找洪阿姨做什麽?”


“能跟我說會兒話嗎?”董亞寧反問。


她側了下臉,說:“我……沒什麽好說的。”


她照舊穿了高領的衫子,將細細的脖頸裹的嚴密。


“有。”他說。


說著,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臂。


手冰涼。


竟然冰涼。


屹湘愣了一下。


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董亞寧已經將她懷裏的餅幹桶拿了過來,拉著她就走。走到他們車邊,將餅幹桶“嘭”的一下放在了車頂。高秘書看著屹湘,就聽董亞寧說:“我跟湘湘到那邊聊幾句。放心,我不會傷害她。”


“董亞寧!”屹湘被他冰涼的手攥緊了手臂,瞪著他,臉瞬間便漲紅了。


“就算你沒什麽好說的,我也有話要跟你說。給我幾分鐘。”她的抗拒反應,在他意料當中。他強調:“就幾分鐘。”


“最好還是不要這樣。我們陪湘湘出來的,要保證她安然無恙。”高秘書說。


董亞寧隻盯著屹湘,沒有再出聲,直對著她。


屹湘說:“你放手。”


他沒動,也沒放手。


“放手,我不會跑。”她說。臉上的紅暈範圍在擴大。她甚至覺得身上都該是布滿了紅斑的了。


董亞寧松了手。


屹湘對高秘書說:“高阿姨,你們先出去,等下咱們大門口見。”


高秘書看了她一會兒,才答應著上了車。


白楊樹濃重的綠蔭重重疊疊的籠在頭頂,烏雲一般。


屹湘轉過身去,背對著亞寧,隻覺得這麽一刻,心裏酸而酥軟。恍恍惚惚的,好久以前也有這麽樣的時刻,午後的樹蔭下,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著,走的慢慢的,短短的一段路,安靜的走在路上,明知道很快這段路走完了,卻希望永遠都不會有盡頭……於是就在走到盡頭的時候,也許是他,也許是她,突如其來的折返回去,拉起近在咫尺的那隻手,再走一遍……她的背被撞了一下似的,整個人往前傾,她以為自己要跌倒了,但是沒有,她被從背後牢牢的抱住了。


頭腦中一派空白,她的意識有短暫的停滯。


跟他冰涼的手不同,他的胸懷燙的驚人。燙的她戰慄。


反應過來便要掙脫了去,他卻是老早預料到了她的反應,手臂圈的更緊。於是就在這午後寧靜的院落裏,濃重的綠蔭下,他給了她一個,多年不曾有過的擁抱。


“湘湘,霍克斯海德,你還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十八)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十八)


像有一群又一群的蜜蜂飛過頭頂,黑壓壓的,用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密度和速度迅猛的籠罩來,屹湘全身都僵了。


霍克斯海德……


他們說過要一起做的,何止是一樣;他們說過要去的,何止是一個地方。


……


來,來來,湘湘快來。


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在英倫半島旅行,在格林尼治天文臺,那著名的子午線處,在場的情侶手拉著手,在玩“你在東半球、我在西半球”的合拍遊戲,似乎是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兩個小人兒,是跨過了千山萬水才到了一起來似的……他開心的拉著她的手說我們也來玩,然後拍照留念。


他總是覺得旅行便是旅行,端著相機、擺好姿勢拍來拍去,“到底是相機來旅行的,還是人來旅行?”於是合影就極少。好吧隻看風景,陪著他看風景,哪怕是她早已看慣了的風景,也覺得分外的美,一個人看起來再普通的東西,也會變的不那麽普通……在子午線處他興奮的有些反常,卻惹的她柔腸百結,從心裏不太願意拍這樣一張合影:一個東半球,一個西半球。盡管手拉著手,還是覺得忽然間距離遙遠。不知為何會覺得很不吉利。後來想想,也許冥冥之中有些預兆,恰好被她捕捉到了。


他立即看出她有些別扭。拍完第一張合影,就往那條線上一跳,兩腳分立兩邊,拉著她過來,讓她依樣站了,舉著相機反拍,說,笑一下。


對著鏡頭她露出一點笑容。


照片是她回去後親手沖印的,拍的異常的好看。她顯得比平時要溫柔和順,他顯得比平時要斯文俊秀……花枝嫋嫋、和諧美好的一對,卻是好看的不像他倆。印象中那張照片隻看到過那一次。她特意翻找過,翻找出很多的底片和照片來,唯獨沒有了那一卷。她想過也許是注定的,她會失去有關於那一段時光的印記……


拍完照他仍不肯松開她,兩人擁抱著,站在子午線上。


他重重的擁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遊客看到他們善意的微笑和注視,也讓她有點兒窘。


他卻不管,笑著,耳語呢喃。


他說你看,這樣,我的左半邊追著你在東半球,我的右半邊追著你在西半球,不管你在那裏,我的腳印都跟著你的腳印。


她低頭看著他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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