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看清楚眼前是孫子,深嘆了口氣,說:“是小磬啊。”
“是,是我,奶奶。”葉崇磬說。他心知祖母大約是把他看成了祖父,剛剛那一瞬,也許是回到了年輕時候。“您炕上歪一會兒?坐了一天該多累。晚飯還早著呢,我這兒陪著您,等下飯得了叫您。”
老太太看了他一會兒,順從的由他扶著上炕去歪著了。
葉崇磬坐在炕沿兒上,就聽祖母說:“你心要是定下來了,哪天帶她來見見我。我再看看的。”
葉崇磬怔了下。看看祖母。老人家眼睛雖然是閉著的,吐字卻極清晰。
“我料著,你這事兒,不那麽容易。”老太太緩緩的說,“當年你帶菁菁給我瞧,我說什麽來著?你這孩子什麽都通透,唯獨動了這兒,犯倔。”
葉崇磬隻覺得心裏一亂。
“我不是說你錯。你若自覺拿的住、扛的下、非她不行,再怎麽著,你也能成。”
“奶奶,千千萬萬的事情,若算計,也許都能算計到手。唯獨這樣,真不能。”
“有什麽不能的?”老太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葉崇磬覺察到祖母看向他的眼神裏,倏忽間便充滿了鷹一般的淩人銳氣。
他突然覺得自己能理解祖父對祖母的愛恨交加。對他來說,祖母是這樣一位性子剛強、英氣逼人的愛人,壓力想必失常會有。最困難的時候祖母是做到了不離不棄、承擔了幾乎全部的家庭責任,而祖父落難時與一位坤伶的忘年戀成為一把利刃割斷了祖母對他的信任,也成為他們婚姻無法彌補的裂痕。幾十年來祖父雖有悔意百般彌補,奈何寧折不彎的祖母絕不留轉圜的餘地,兩下裏擰著,總讓人無可奈何……
葉崇磬挪了下位置,就聽祖母說:“今兒是個好日子,我不說別的。這事兒,另議。”
老太太抽回手去,搭在一處,閉目養神。
那幹瘦的有些變形的手指略顫了一下,葉崇磬轉開了眼——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隔了門,聽出是崇巖的聲音,他站起來去開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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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在廚房裏幫忙切著水果。
她回來換過衣服,便恰好趕上晚宴開席。宴席隻有幾桌,佔了前面一個花廳,都是家人和瀟瀟平常親近的朋友。不但晚宴吃的熱鬧,這會兒還都聚在花廳裏玩著,不時的傳來笑聲。
屹湘聽了一會兒,水果盤也就幫忙擺好了。
想著席上就沒見姑母,便端了一盤子水果,挨間兒房的摸過來。偏偏都沒有看著姑母的影兒。到了父親書房門口,她敲敲門進去,書房裏也沒有人。她進去,剛把果盤放下,就聽呼啦一聲,她心裏一驚。
邱亞拉坐了起來,看見屹湘嚇的幾乎呆在那裏的樣子,說了句:“待能怎麽著啊,你就嚇的這樣。”
“您怎麽藏這兒了?叫我好找。”屹湘過去。心兀自怦怦亂跳。
邱亞拉伸了個懶腰,說:“酒喝多了些,隻記得回來是跟你母親一起上的車,餘下的便不記得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幾點了?”她說著抓了屹湘的手腕子看表,喲了一聲說都這早晚了,“外面還鬧哄哄的?”
“聽著動靜是往瀟瀟房裏去了。有的頑呢。”屹湘坐下來,小叉子叉了新鮮的草莓給姑母遞過去。聽聽外面,笑聲不斷,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的。這在素日的深宅裏,想都不用想。
“頑一會兒也就差不多了,都是有分寸的人。難道鬧洞房還真有整宿的鬧的?”邱亞拉吃著草莓,“都誰在?”
“就那幾個人。”屹湘攏了袖子,低頭看著袖口上的一截棉線,拽了拽,沒拽動,探齒去咬。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四)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四)
邱亞拉瞥了侄女一眼,吃了幾顆草莓便松手丟了叉子,依舊縮在沙發上,說:“要說這個也絮煩,可是沒人鬧洞房又不太好。”
“媽媽也這麽說。所以那天特地囑咐我,要是沒人鬧,讓我想個招兒……我就想,瀟瀟那麽能作,今兒怎麽可能沒人等著跟他算賬?”屹湘撥著果盤。因為婚禮特意找出來的舊日用的紅色琉璃盤子,擦的透明透亮的,真好看。忽然覺得指尖刺痛,看一眼,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指尖被切傷了。細細的傷口,她擱在唇邊吮了一下,捏緊。
邱亞拉抱膝,看侄女看的發了怔。半天一句話都不說。
“您想什麽呢?”屹湘擡下頭,看到姑母的神色。
邱亞拉伸手,摸著屹湘的耳垂,柔柔軟軟的。耳垂下是一層毛茸茸金色細發的腮。
“Allen有時候犯了倔,非得捏著我的耳垂才肯睡……那孩子真有些左性,我冷眼看著,學什麽也極快。就是話少,有時候一天不見他說一句話……SophiaMegan你認得?”邱亞拉問。
“不是你們大學的教授?專攻兒童心理。”屹湘說。
邱亞拉點頭,說:“我不放心,常讓Sophia來家裏喝茶,順便觀察下Allen,給我點兒意見。Allen挺喜歡她,也跟她玩兒。有一次Sophia和我說,邱,這個孩子很好玩。他知道我在研究他。告訴我說,如果我研究他,也要允許他研究我。”
屹湘聽著。
“小P孩兒,就知道什麽是研究了。Sophia說,高智商的孩子更容易有心理問題。所以要多關心他、引導他。他也不像別的孩子,也不是一日離了我不行,有時候我要開會,想帶著他,他就會說,沒關系的Mummy,Ronie會照顧我的。好像Ronie比我還重要。”邱亞拉哼了一聲,“多沒良心……上次去安特衛普。還是我好說歹說,才好好兒的去玩兒了一圈兒——對了,我問Sophia,別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正是最愛問為什麽的時候,Allen為什麽不愛問問題。她說,那是因為多數時候Allen自己會找答案。離開比利時我又帶他去了幾個地方,真的,在荷蘭、挪威,他在街上會抓著我的手,指指這兒,指指那兒,問我這、問我那;等到了以前去過的倫敦巴黎馬賽,他就一路都是安安靜靜的。我才放心。”
“我有……好久沒見著他了,長高了嘛?”屹湘問。
“沒有。不長個兒。就長心眼兒呢。”邱亞拉微笑著,“又沒什麽事兒,見他幹什麽。”
“爸爸想看看Allen。”屹湘轉了臉,對著姑母說。
邱亞拉沉默片刻,說:“我倒跟你爸爸說,實在是也沒有必要。他身體也無大礙,沒的嚇唬我呢吧?”
“還是……聽爸爸的吧。”屹湘松了下手指尖,指尖充了血,傷口顏色又變深了。
邱亞拉籲了口氣,外面遠遠的傳來一聲高亢的笑,她細聽了一下,看看屹湘,說:“我看著倒還好。”
屹湘默默的捏著眉心。隻幾下,眉心處便出現了紫斑。自己倒不覺得。頭昏沉沉的有些發木,有些什麽的東西在心裏心外的浮浮沉沉,想要抓也抓不住。就聽見外面有雜亂的腳步聲,嘻嘻哈哈的一陣子,看看時間是十點多了,也該散了……邱亞拉扯開了屹湘的手。
“您先前說有事要跟我講?”屹湘問姑母。自姑母回來,她日日見了,都略有些不安。總不得空問。這會兒就想了起來。
邱亞拉兀自出了一會兒神,把果盤捧在手裏,也不管身上這華貴的禮服會不會給弄髒了,說:“再說吧。”
“很重要的事情吧?”屹湘追問。見姑母隻是盯了盤子裏的水果,不動一下,又說:“那您就說吧。”她心知姑母是心疼她了。笑笑,說不差這一點兒半點兒的了。
邱亞拉擡手戳了一下屹湘眉心那青紫的斑痕,一聲不吭的吃起了水果。
外面院子裏終於靜了下來,屹湘聽見瀟瀟和崇碧在說“爸媽晚安”,果然不一會兒,父親先進來了。一看見她們倆,故意瞪眼說她們悄沒聲兒的就溜了。屹湘見父親一坐下來臉上就露出疲色,硬是推著父親回他的臥室去了。邱亞非也是真累了,躺在床上由著女兒忙進忙出。屹湘給父親打了熱水泡腳,趁著這會兒工夫把醫生也找來替他檢查了一下,一切安好她才放心。送醫生出去的時候又悄悄的問了幾句。張醫生笑笑,告訴她別太緊張了。屹湘再回屋裏的時候,見父親已經睡過去了,悄悄的,她拿了毛巾給父親擦幹了腳。父親有時候腳下會皲裂,她拿了藥油給塗上,熱毛巾捂了一會兒才算。就這麽忙了半天,父親已經打起了呼嚕……屹湘站著看了父親一會兒,門口母親在輕聲叫她,她便關了床頭燈。
“睡了?”郗廣舒問。
“嗯。累壞了。老爸不是最怕癢?這回給他擦腳都沒醒。”屹湘悄悄的掩上門。
郗廣舒借著光便看到了屹湘臉上那塊紫斑,皺眉問:“頭痛?”
“沒有,就是有點兒發木。”屹湘笑著,探頭往書房裏看看,早已不見了姑母,便說:“您也快去休息吧……有什麽事兒也等著明兒再說。等不得明兒做的,您和我說。”知道母親是個極有條理的人。事情做不完便不安心的。
郗廣舒且拉了屹湘的手,母女倆就坐在沙發上。半晌誰都不說話。
“也沒什麽,就是想你陪我坐會兒。”郗廣舒說。
屹湘靠在母親肩上,說:“嗯。兒子呢,養那麽大,還是被別的女人搶走了,心酸了吧?”
“鬼丫頭。”
“心酸什麽呀,不是還有個女兒?總算女兒這輩子是不……”
她話還沒說完,手便被母親拉住,她的話尾也就收住了。看著母親手上那素素的一枚戒指,除此之外沒有華麗累贅的裝飾。想著今日母親跟葉夫人在一處,斷然是一般風華兩種氣度,由不得自己不驕傲……隻是看著母親,眼前還有個淺淺的影子在浮著。她揉了下眼,那影子便消失了。
“湘湘。”郗廣舒搓揉著女兒的手,“機會合適的話,我也想見見她。你同意麽?”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五)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五)
“媽,”屹湘嘴角一動,細紋出現。郗廣舒看著便心疼。這幾天,屹湘瘦的多了。她有些動感情的,擡手撫摸著女兒的面頰。屹湘隻是不擡頭,她說:“媽,沒那個必要。是不相幹的人。”
郗廣舒的手扶著女兒的下巴。
屹湘拉下母親的手,一齊握在手掌心裏,說:“媽,我就隻有您一個媽媽。”
字字清晰。
郗廣舒沉默著。
這句話,她的湘湘十四年前就說過了。
在那個潮水盡落之後的早上,她乘坐的車子壓著露出的平坦礁石上了海島,一下車就看到從漁家院中跑出來的三天未見的女兒,頓時百感交集。還沒來得及說話,先照著她的屁股打了兩巴掌——她從沒拿這孩子特別對待過,該打就打該罵則罵,才養了那麽大——之後又抱著落淚。
回去的路上她對湘湘說:“如果不是你發現這個秘密,也許要過很多年我才會告訴你。坦白的將事實說給你聽,是因為你已經滿了十八歲,而且你馬上就要開始獨立生活。無論你如何看待我們……我們都永遠是你的父母。”
湘湘說:“我就隻有您一個媽媽。”
這麽多年她始終記得這句話,甚至認為有了這句話就已經足以抵了她的所有付出。然而也還有另一句話,同樣是湘湘說的,她說“媽媽我想知道,假如我是您親生的,您是不是還會這麽做”。不是句問話,因此更無言以對。因為這句話,她當時特別想打她,於是就真的打了。
母女倆都是一滴淚沒有掉,也都是痛徹心扉。她終生難忘那一刻……
郗廣舒閉了下眼。她不知道女兒此刻是不是想到了同樣的事情,但是她有些難以負荷這記憶的重量。
她讓屹湘先去休息,自己獨坐在沙發上。
夜深人靜了,婚禮仿佛已經是看過了很久的一部電影,深深的印在她腦海中,但奇怪的是,除了兒子和媳婦的戲份,湘湘與崇磬和亞寧在一起的畫面,總不停的交替出現在眼前,會令她心頭有一陣陣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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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崇碧三朝回門了,邱家這塊才消停下來,該辦公辦公,該外出外出。邱亞非倒還好,郗廣舒因為連日勞累犯了舊疾,撐到瀟瀟和崇碧出門度蜜月了,她才說出來,竟幾日動彈不得。屹湘索性請了假在家陪母親。與Josephina見面的時候,談了些公事,其餘的,一字未提。隻是馮程程陸續的拿了文件過來給她簽,她嫌在家裏外人出入畢竟不方便,等母親狀況轉好,才回了自己那住處去,倒下來足足的睡了一日。
恢複了精氣神兒她立刻記起在瀟瀟婚禮上沒有見到師父師母的事情來。她帶著喜糖喜餅到了師父家附近才撥電話上去。她聽出師母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兒,進了門聞到藥味,立刻明白過來,果真進去一看,師父躺在臥室大床上。一問,才知道師父已經臥床近一周。她愣在師父床邊半晌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