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想,奶奶這對眼睛,可真亮。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對發紅的眼睛,平日裏,也很亮。
……
屹湘順著走廊沒走幾步,便聽到家人的笑聲。隔的遠遠兒的,也聽得出是瀟瀟說了什麽笑話,姑姑和媽媽不信、爸爸在批評他沒樣子……她裹了裹薄毯子,靠在廊柱上,聽了一會兒。
的確是瀟瀟在講笑話。
在說他在高原時候的事。
她隻覺得恍惚。原來不知不覺的,時間過去了那麽久。那幾年瀟瀟也不在家,跑那麽遠。兄妹倆真正的天涯海角各據一方,老見不著面……他為難的時候,她幫不了;她難過的時候,他也不在身邊。
那笑聲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的,有些嘈雜又瑣碎。是這麽家常的快活。
她故意的清了清喉。
裏面靜了一下,是邱亞拉推開窗子,看到她便嚷嚷道:“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啊?怎麽還裹成這樣兒回來了?”等屹湘走到窗前,她喲了一聲,“趕緊的,這都成了落湯雞了。”
屹湘也來不及讓姑姑小聲點兒,就算是說了也白搭,被姑姑驚動的媽媽就跟著也站了起來,屹湘忙揮揮薄毯子的一角,對著姑姑無奈的說:“瞧您,真能嚷嚷,什麽落湯雞啊!”
邱亞拉笑。笑意盈盈的眼睛瞅著屹湘。
屹湘鑽進屋子裏去,跺了跺腳,就把腳上的鞋子給脫了。料著這會兒家裏定沒有外人,幹脆光著腳往裏走。果然書房門一開,裏面熱乎乎的茶氣撲面而來,就看著父母、姑媽和瀟瀟圍爐而坐,她吸了吸鼻子就說:“好啊,趁我不在你們喝好茶!”
“小沒良心的又胡說。”邱亞拉離她最近,伸出根手指來直戳了侄女額角,“你媽打了一萬個電話催你回來,是你偏拖到這會兒,又編排我們的不是了?”
屹湘呵呵笑著,趴在沙發背上,對著媽媽說:“媽,我的晚飯呢?”
郗廣舒今天也不知怎的總是心裏不安,也實在是等的有些極了,本來想抱怨屹湘幾句,此時真見了女兒,倒一句話都沒了,連責備她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話,都變成了一句“你呀”!她站起來,說:“快回房去換衣服,我給你把飯送房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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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我也要在這兒。”屹湘晃了下身子。身上的衣服潮濕粘膩,貼在腿上背上,又冷又不舒服。
“你在這兒?成,我過去給你拿衣服,你在這兒換?”瀟瀟笑著,“挺大一姑娘不知道害臊哩。”
屹湘一聲不吭的,過去就擰哥哥的臉,一擰真擰著了,說:“讓你橫,你等我明兒晚上鬧你洞房去!”
瀟瀟悶笑,回頭對著父親說:“爸,我說什麽來著,咱不說別人,湘湘就能先起事。”
邱亞非笑著,讓屹湘快去換衣服。
“桌子上有送你的禮物,打開看看喜不喜歡。”邱亞拉高聲說。
屹湘答應著,一回頭不見了母親,她甩著毯子出了房門,恰見母親往後面去,她忍了下沒有叫她。涼風吹過來,她冷的一哆嗦,這才不得不回房去換衣服。
明天要穿的禮服掛在衣架上。她一邊換衣服,一邊看著,不知不覺的就坐了下去。手邊擱著一個絲絨盒子,應該就是姑姑說的禮物。是一掛珍珠項鏈。耳環和戒指嵌在中央,都是指肚大小的珠子。摸上去,起初是涼涼的,接著便溫潤起來……她握了手,一截子珠鏈卷進掌心。恐怕再一用力,線便斷了去……她匆忙間將珠鏈塞回盒內。
“湘湘?”門被敲了兩下,郗廣舒進來看到女兒靜坐在沙發上發呆,叫她。
屹湘的臉色看上去比早上出門的時候還要差很多。
她多看了兩眼,屹湘就有些回避。
她將託盤放在茶幾上,問道:“事情不順利?”
“您別擔心。我就是有點兒累。”屹湘強笑著,看託盤裏一碗姜湯,端起來一聞,作出苦了臉的樣子來,說:“咦……真要喝啊。”雖是這麽說著,也知道這肯定是不能不從命的。於是隻好捏了鼻子,硬生生的將這碗濃濃的姜湯灌了下去,火辣辣的姜湯下肚,身上頓時著了火似的,額頭上就汗涔涔的。
她順手拿了一塊手帕擦著汗。擦完了才意識到,這塊手帕是方奶奶的,便愣了一下,將手帕疊好放在一邊。
“回來這麽晚,給你留的都涼了,我另煮了碗面給你。”郗廣舒看出女兒的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冰涼冰涼的,不禁又摸了摸她的臉,因為出過汗,也有些涼,可是額頭卻是熱的。拍了下手,說:“吃過東西快上床睡覺去。”
屹湘正挑了一筷子細細的雞蛋面,說:“媽,您可真啰嗦。”鼻子就酸了,接著吃面,把熱騰騰的水汽和眼淚都吞了下去。本來是香噴噴的面,吃起來卻有些苦味……她側了下身,低了頭吃面。
郗廣舒也低了頭,看到首飾盒,說:“那是姑姑送你的生日禮物,她說你戴珍珠比較好看……早上她拿過來比了比,恰好配這件裙子。姑姑眼光還是好的吧?喜歡不喜歡?不喜歡的話,也別告訴她……”她順手替屹湘將換下來的衣服疊好,“……瞧瞧,衣服都濕透了,車子壞了不會打個電話,讓家裏去接你?怎麽這麽死腦筋……”
後背上突然一沉,郗廣舒停了疊衣服的動作。是屹湘攀住了她的肩,整個人都猴在了她背上。
“喂!小猴子!”她心裏暖暖的。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的湘湘總喜歡這樣賴著她。這孩子,從小便會黏人,就算是三分鐘前剛挨了罵,掉頭就媽媽長、媽媽短的來撒嬌了。
“嗯。”
“媽媽背不動你嘍!”她擡手摸摸女兒的下巴,濕濕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她心裏一頓。想要回頭,卻被女兒的額頭抵住,一時也動不了。
“媽媽。”
“湘湘……”郗廣舒面前忽的出現了一張小小的嬰兒的臉,隻有梨子那麽大。她閉了下眼。
“媽,您面裏沒放鹽啦。太難吃了。”屹湘笑了,歪著身子鑽進母親懷裏去,把臉深深的埋在母親肩窩裏……郗廣舒拍著女兒的背,重重的,又輕輕的。
想了想,說:“你這小猴子!我怎麽可能沒放鹽,我先加了一勺鹽,又怕淡了,再加了……咦!”她終於明白過來,跟著笑起來。
屹湘身子劇烈的顫著,似是笑的厲害。
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張開手臂抱著母親,摟的緊緊的。
媽媽,謝謝……但是,我永遠不會對您說謝謝。
因為我永遠不會離開您……永遠。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一)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一)
夜半時分,雨終於停了。
雨聲歇後不久,屹湘便聽到家裏另有悉悉索索的聲響起來。她悄悄的翻身看了一眼床頭的馬蹄鐘——不過淩晨四點半。母親的腳步聲,從屋子裏出來又進去,是輕巧、利落而又不失溫柔的;父親的咳嗽聲,沉沉的隻有兩下;瀟瀟的房門開過了,似乎是出來看了看天色又回去;姑姑那邊很安靜,始終沒有出聲……大約都是有些心情激動不安的緣故,並不真的是早起來準備什麽。他們採用的是最簡化的程序,又不在家裏行禮,隻要按時趕到禮堂就是了。
屹湘平躺在床上。
並沒有開燈,透過後窗的棂子映進來的光線漸漸亮了些。檐上的積雨大滴的落下,慢慢的,重重的。
似乎上一次這樣聽著雨漏更斷、哥哥在外面守候她醒來,還是昨天的事情。
時間過的可真快。
身上有點酸軟。昨晚母親也守了她好久。隻因後來她是有些撐不住,不得不應母親的要求到床上來。父親、姑姑和哥哥先後的進來,原本圍爐茶敘的一晚,竟變成了在她閨房的小聚。
她縮在床頭抱膝而坐,被母親按著,後來靠在她懷裏,就有些昏昏沉沉。
父親和瀟瀟先離開了,姑姑以為她睡了,跟母親一頭一個的坐在床邊,小聲的說話。她從小習慣了姑姑一亮嗓三間屋子都把她的話聽的清清楚楚、亮亮堂堂,什麽低回柔巧的,真讓人聽不慣,可見是有些背人的話要說了。她大約除了犯迷糊,還有些潛意識,是不想聽吧,就沒聽全乎。
姑姑說這孩子今天越發不對勁兒。
母親說哪兒不對勁兒了,她回來這倆月,就她這會兒不舒服了躺我懷裏,我才最踏實。
母親的手輕輕的撫弄著她的額頭。手指尖拂開她的額發,半晌才落到一處,揉著揉著,就把整個手掌都覆在了那裏,說不出的暖。暖裏,也有說不出的沉……
中間電話響過一次,她強掙著也睜不開眼。那聲音似被塞進了口袋,低低的隻是響著,直到停歇,也沒有人替她接電話。又沒有固執的重複響起,倒真有一份讓人安心的體貼了……後來便聽到門響,腳步是遠去了的。
她向來在家中的床上睡覺甚少做夢。今晚短短幾個小時的睡眠卻始終在夢裏。夢境真實而又清晰,是在圓明園的小迷宮裏。兜兜轉轉的,總是找不到出口,數次轉到亭子裏查看地形,明明數好了該走的路,甚至從哪兒轉彎再走幾步再轉向何方就出去了都數的明明白白,走下去卻仍是碰壁……遠遠的是有那麽個人在叫她,湘湘這裏走、走到這裏來,不管是擡頭張望還是回頭探看,連個模糊的影子都沒有。心裏一著急,攀著矮牆爬上去,想要翻牆越境,卻不料原本不到一人高的牆,站上去卻像站上了懸崖,一腳不慎跌下去,那聲音著急的喊“湘湘”……她猛的一驚,這才醒了。
身上蓋的薄被,被沿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她按了按太陽穴。
好久沒有做這個夢了……
去沖澡前她翻出藥盒來看了看。離開紐約的時候醫生給她開過的藥,已經剩了沒幾顆。同醫生講過也許要在北京多呆一陣子,想讓她多開點兒。醫生沒有同意。說如果藥吃完了,又沒有回來,讓她去在北京的養和醫院,那裏的醫生會給她開替代藥品——“Vanessa,若是你覺得可以了,也許我們可以減少藥量,直到停用。考慮到藥品的副作用還是很明顯,我也不希望你經常使用。”醫生的話表明了她的擔憂。
她看了看那幾顆藥,丟在了一邊……
洗澡水溫熱,她試了試,溫度調高了些。一會兒,水流到背上的時候,便覺得燙,很快皮膚上便起了一層紅。洗澡間裏水汽蒸騰,汗珠子順著額頭滑下來,滑到唇邊,鹹鹹的。她甩了下頭發,薄而軟的發被她梳起來,露出額頭……她額頭飽滿,從前梳著露出額頭的馬尾辮,很好看。但是多年不梳了,已經忘了那是什麽樣子了。她在鏡上抹出一小片來,看一眼,就背轉身去了。
“湘湘!”
她關了花灑,問:“姑姑?”
浴簾被邱亞拉猛的拉開,屹湘忙用浴巾遮了自己,一點涼風進來,吹的皮膚一緊。邱亞拉披著晨褸,顯然也是剛剛泡過澡,指著自己的臉,對著屹湘說:“怎麽辦呀,你看我的眼袋!你看我眼睛腫的!”
可不是,眼袋大大的。
“讓您別喝那麽多茶,不聽。”屹湘將浴巾裹好了,跟著邱亞拉出去,“我沒辦法哦。”說著將浴衣穿好。
“呀,你看看你的眼睛!”邱亞拉看著屹湘,一時忘了自己的眼袋。
屹湘對鏡子看了一眼,悻悻的,說:“我今兒就是得醜點兒才好呢。”手還是按了按眼角。真的,眼睛腫的厲害。她看看時間,說:“姑姑,我們做個面膜吧,拿冰袋敷敷眼,還來得及。”
邱亞拉嘟哝了一聲。
屹湘看著姑姑擰著胖胖的身子那不樂意的樣子,撥拉著化妝箱,抽出面膜和冰袋來,示意姑姑躺下。正好兩隻沙發對角而設,姑侄倆各據一方。涼涼的面膜敷在臉上,屹湘默念著婚禮的程序。聽到外面腳步嘈雜,都是男人的聲音,細辨別,知道這是負責婚禮協調的那組人。
“就結婚這檔子事兒,弄的跟新皇登基似的複雜。”邱亞拉按著嘴角的面膜,吸溜吸溜的說。
屹湘盯著屋頂的天棚。不知何時用宣紙重新糊過了,米白色的,映著外面的光線,隻有宣紙的紋路,很好看。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二)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