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場景竟然鮮活而殘酷的呈現在她的面前,令她冷汗直冒。
“對不起讓你聽到這樣的往事。這就是我真實的童年和少年……在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母親被關押在哪裏,也沒有幾個人在那個時候敢明著幫助我,隻能自己掙紮著活下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我還撿到了一個癩痢頭的小女孩。在帶著這個總像小狗一樣跟著我的妹妹尋找到母親之後,發現歷盡痛苦仍然不改善良本性的母親,也將獄友留下的孤女收在身邊照顧。母親後來給兩個妹妹分別取名陶生和筠生。因為小瘌痢頭總是捧著一隻討飯的陶碗不肯撒手;而筠生,她的母親在難産去世之前,在勞改場做的唯一也是最後的勞動,就是伐竹……筠生的母親曾經是個畫家……我又扯遠了……剛開始的時候,我想單刀直入,但是,我,是怎麽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的呢?不奢望你會接受和理解全部,隻希望都講給你聽……因為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汪瓷生此時背對著屹湘。
外面的雨小了些,窗上的雨流回複成雨滴,稀稀落落的。
屹湘聽到樓下有聲響,似乎是什麽破碎了。
她沒有動。
“我母親是重視我們的教育的。筠生由她親自帶,言傳身教自不必說;我跟陶生在外,在準予探視的時候,母親總是會考我的功課。勞改場的文具控制很嚴格,她還是想盡辦法剩下來紙筆,寫一些東西,指點我該想辦法讀些什麽書。父親曾經救治過的一位老先生,在後來政策稍稍松動之後,收留我和陶生,盡可能的讓我們能偷偷的學習。他的國學和英文都極好,所以我跟陶生,從小的底子都還不錯。這也使得後來求學的路相對順利。被判無期徒刑的母親,在文、革後期被釋放。但長期的關押,讓她的身心都受到極大的創傷,她變的膽小、多疑、而且偏執。清醒溫和的時候會像天使,狂躁執拗的時候又像魔鬼。作為她的女兒,我們三個,長期受害。可我們愛她,在失去父親之後一無所有的日子裏,她有我們。那時候真艱苦。你知道嘛,有一回我在美國的家中,看著中文臺的電視劇,看到那個年代的電視劇……我竟然可以笑著挑錯,說不對的,那時候的火柴盒不是那樣子糊的……那時候沒有爛菜葉子可以隨便撿……笑著笑著就掉眼淚了,那是我過過的日子,永遠不會忘記的。”汪瓷生看著玻璃牆上自己的黑色倒影。
她的手疊在一處。
如今美麗的如同少女般的手,曾經粗糙、幹裂、瘦古嶙峋……她攥了下手。
屹湘站起來,走到她身邊去。
一般高矮的個子,同樣柔美的線條,映在玻璃中。
屹湘想擁抱她一下,但是她沒有。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面街道上的車子,流火一般。
北京夜晚的車流,偶爾會有種讓人覺得恐怖的擁擠和壓迫感……如同汪瓷生的家世,黑暗中密集的流火,蜂擁而至的時候,讓人難以喘息。
屹湘緩了口氣,胸口的悶壓感暫時的輕了些,她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們才知道,母親的家人在建交前就託人多方尋找她,由於種種原因,包括我母親在嫁給父親後便改了中國名字。隨了祖母的姓。所以等到他們聯絡到母親,已經是文、革結束後兩年的事了。當時我的外祖母還在,得知母親的身體狀況,堅持讓人將她帶回去治療。母親起初不同意。為了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著想,我堅持讓她離開。母親帶著未成年的陶生和筠生去了,我已經進入大學讀書,完全可以照顧自己。而且,我也將會有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往好的方向轉,我相信以後會越來越好。那時候的外交學院,西語系裏,我的功課不算是拔尖的,但也還好。用我父親評價我的話來講,靠三分天資七分運氣。”
汪瓷生對著屹湘微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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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想,大約汪瓷生,在念及父親的時候,能令她真正的放松和快樂吧……她也微笑了一下。
“同學年紀參差不齊,有很多是成家立業的老大哥老大姐。年齡差不多的、能聊的來的,隻有幾個人,其中一個又格外的和我好些。雖然算是高幹子弟,驕嬌二氣卻一點沒有。她自己說的,有過,也被磨掉了。這個我相信。她也曾隨母親在大西北改造了多年,該吃的不該吃的苦,也都吃過了。可她的性格始終那麽好,這一點讓我格外佩服。從來不抱怨,愛幫助人,熱心腸,不能算單純,可極善良,也漂亮……比我強的多。那時候她開玩笑說如果他哥哥沒有那青梅竹馬的嫂子作良伴,倒是想讓我做她的嫂子。”汪瓷生感嘆道。
屹湘心裏一動,“她……”
“她叫邱亞拉。”汪瓷生說。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十一)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十一)
“姑姑?”屹湘一愣之下,脫口而出。她驚的嘴巴仍張著。
“是的。你姑姑,邱亞拉。吃驚嗎?”汪瓷生溫柔的問。
屹湘沒有回答。毫無根據的,她覺得,讓她驚訝的,還在後頭。她忍住心頭忽然湧起的不安,說:“挺意外的。”
她幾乎從未聽姑姑講起過她的學生時代。印象裏姑姑總是有些古怪和孤僻。汪瓷生描述的那個邱亞拉,原本就跟她的寶貝姑姑相去甚遠,她一時之間有些轉不過來,隻是怔怔的看著汪瓷生——她對姑姑的過去了解尚且不足,對這個神秘的女人,根本就談不上任何的了解,除了,她現在在對著她講述的那些往事……她隻覺得背後開始發涼。原來是不知不覺出了冷汗。
“意外麽……”汪瓷生緩了緩語氣,搖頭,大眼睛裏漸漸的滲入憂傷。
屹湘是眼睜睜的看著,這憂傷蒙住了那對眼的。
“屹湘,我遭遇過太多的痛苦,所以遇到一點的善意,總是更難忘。亞拉對我來說,起先就是普通同學,後來成了朋友。我內向,她外向,有什麽事情,是她在前,我在後。可能是她出身的原因,那時候在學校裏,她不但活躍,而且重要。我恰好相反,用現在的話來說,我應該是邊緣人,總是喜歡泡在圖書館裏。亞拉那時候周末回家,總不忘帶好吃的回來給我……她有什麽事情,也最先跟我說。包括誰寫情書給她啦,誰跟她表白啦……她像個小姑娘,不太在意這些事情。那時候我也一樣,雖然年紀在那時候已經算挺大了。總覺得好不容易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必須牢牢的抓在手裏。亞拉的前途是可以預見的,我卻充滿未知數……直到我們兩個,遇到秦天。”
屹湘心再次一痛。
秦天……秦天,簡單有力的名字,怎麽聽上去,無緣無故的會讓人心酸痛呢?
“我們是在從外地考察回來的火車上遇到的。我們班同學,一起從河北農村學農後返京。那天車上人很多,很多人都是站著的。我的票跟同學們沒連著,所以找到位子就坐下了。亞拉跟人換了位子坐到我旁邊。我顧著低頭看書,也沒留意旁邊一直站著一個軍人——還是亞拉發現他有意無意的總是看我,就站到他面前,問他怎麽回事,怎麽穿著軍裝行為如此不檢點?亞拉說話很沖。她這麽一開口,同學們開始幫腔,被圍攻的秦天臉臊的通紅,卻沒解釋。他不善言辭。一向如此……”汪瓷生嘆了口氣。幽幽然的,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他的樣子,覺得很可愛。非常可愛。他的領章鮮紅鮮紅的,臉也通紅通紅的,很窘。那麽窘,卻還是很英武——我忽然想到父親。我開始著急,可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亞拉嘴巴厲害,問他的部隊番號,秦天當然不會說……這時候列車員查票,鬧哄哄的局面才平息了些。查到我們這裏的時候,列車員看到秦天,問他要了證件和車票,接著便對我說你起來你坐的位子是這位解放軍同志的。核對了車票,才知道,真的是我坐錯了……後來問秦天為什麽不說,他說,他可以站的沒關系。但是,坐在我原本位子上的那個女子,抱著一個嬰兒,車這麽擠,讓她多坐一會兒,也好,所以他就沒出聲——有沒有這麽傻的人呢?”
屹湘輕輕的說了兩個字:“有的。”
“亞拉爽快,跟他道歉。他也就笑一笑,不再說話。後來,就悄悄的走到車廂那頭去了。下車前我們還在兩節車廂間的空隙裏遇到,我這輩子是忘不了他的那個側影,和他回過頭來的時候,看我的那一眼……當時隻是朦朦朧朧的感覺,想著如果能夠再見,那該多好。卻沒想到日後真的會再見。那時候常軍訓,很磨人也很煩人。有一天亞拉回到宿舍來,說又要軍訓了,為期一個月。本來是件很掃興的事情,亞拉卻笑著問,你猜這回分給咱們系的教官是誰?我當時沒有忽略亞拉笑的樣子,應該和我在想到秦天時候的模樣是很像的。是,我們的教官是秦天。改變我命運的秦天。”
“他真像一個標準的教官。訓練之外,偶爾跟男生們打打球、聊聊天。跟女生總是界限分明,偶爾顯得還更嚴厲些。所以女生們雖然喜歡他的英俊,但多數覺得他死板又嚴肅,實在是太不可愛了。如果有哪個女生能得到特別一點的對待,那就是亞拉。總有些班長和教官要接洽的事情。所以不少秦天的消息,都是從亞拉那裏聽說的。比如他跟我同歲,比亞拉大三歲。部隊駐京。保定人,孤兒,家鄉隻有一個老奶奶……亞拉說起秦天來,語氣會特別一點。我想,亞拉是喜歡秦天了。那麽,我對秦天的一點點的感覺,注定是要死在心底了。有一天晚上,那是秦天快要回到部隊的前幾天了,亞拉爬到我床上悄悄的和我說心事。她說瓷瓷姐姐,我愛上了一個人……我得和他去說。我直覺她這樣莽撞不妥,勸她稍等。我想我是有私心,那種煎熬……可亞拉說她忍不住了,我便說那注意時機。給不了她任何建議,當時她也聽不來任何建議。”
“秦天拒絕了她。沒留一點餘地的拒絕了她。他的拒絕讓亞拉難過,讓我在松一口氣的時候,又傷心又氣憤,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感覺了。亞拉那樣的女孩子,他都能拒絕,那我呢……秦天跟他的戰友撤離的那天,送他的人特別多。亞拉請了病假,我去了。想見到秦天,再看一眼也好……最後分別的時刻,他給我敬了個禮就轉身,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問他:為什麽呢?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以後你會明白。我沒明白。但不久後我收到一封信,秦天寫來的。他說有句話一定要等到他不是教官、而我不是他的學生的時候說出來。那就是,他喜歡的人是我。他告訴我那個周末他會在新華書店門口等我——我從打開信的一刻手就在哆嗦,人也在哆嗦,亞拉問我怎麽了。我看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看到信封,看不出異狀。我可以瞞過去,但是沒有瞞,我給她看了秦天的信,問她,亞拉,我可不可以去?”
汪瓷生搖著頭,對著屹湘,搖頭。
屹湘擦了下眼睛,說:“我姑姑一定會說,去吧,你去吧。”
“她是這麽說的。我明知道她會很難過,會受傷,可我一定要問——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那麽確定,我和秦天,會是一輩子。”汪瓷生眼睛裏閃著淚光,“一生一世。”
屹湘靠在了玻璃牆上。冰冷。她開始可憐起這段故事中的姑姑。對汪瓷生來說是一生一世的愛,可姑姑呢?
“真殘忍。”她說。
“是的殘忍。可就算殘忍,我也不能瞞著她。那是不道德的。因為她是我朋友。”汪瓷生說,“我愛秦天,他也愛我……我們,那樣相愛著,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見面的機會很少,於是就寫信。他說等我畢業就結婚。我說我等不了畢業就想嫁他。多傻啊……經過那麽多磨難還那麽幼稚的我,是被愛情沖昏頭腦暫時忘記了現實。甜蜜的時光並不久,有人向秦天所在的部隊和我的院系分別寫了舉報信。事實被描繪成了軍訓期間教官和女學生的戀愛,還有不少子虛烏有的事情。我受到了系裏的警告……我不怕。但是秦天不一樣。秦天因此受到的處分要嚴重的多。不僅僅已經簽署命令的提幹被緊急撤銷,他還受到調查。調查的結果當然是清白的,但是秦天還是被調動——調令來的非常突然,他來不及跟我說,就已經離開北京。我像沒頭蒼蠅一樣,急的要命。那時候母親回來了,得知我被學校處分,震怒。她要我馬上斷絕跟秦天的來往。母親有一句話,如果我聽從了,就沒有後來的事——她說瓷生你不要害了那孩子,你們倆是不可能的,他是軍人,你的身份,不可能成為軍屬——哪裏聽的進去,在我覺得全世界隻有我能給秦天幸福的時候?我急的人都病了。亞拉趁假期探望她在長沙工作的哥嫂,順便看我。背著母親,偷偷的給我塞了張紙條。她說,也許這樣做是錯了,但是,誰讓我偏偏希望你們能好下去呢?我知道那時候有人說舉報信是亞拉寫的。但我從來沒那麽想過。我知道不會是她,屹湘,你姑姑……她是很磊落的女子。”
屹湘點頭。
“有了地址,我瞞著母親跑到了雲南。我在他的部隊營房外等著,他肯定有出來的時候……終於讓我等到,是他站在郵筒邊,要寄信。看到我,他就那麽傻站著。然後我開始哭,他將我抱在懷裏……那天,那天,我把自己給了他。”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十二)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十二)
汪瓷生對著外面黑透了的天,微光映在臉上。
那時的孤勇,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屹湘卻忍不住身子一顫。
“我離開的時候,告訴他,我會等他的,要他放心。他說瓷生,我馬上打轉業報告……我等他。多久都等。母親得知,知道打罵都沒有用,隻說瓷生你以後不要後悔。我不會後悔。可不久之後我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我不後悔,但害怕。怕再影響秦天。偷偷的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的體質,動手術會有危險……當我要冒著生命危險失去一個孩子的時候,還很可能終身不孕,這個選擇是很顯而易見的。我自己著急想轍,毫無頭緒。亞拉悄悄的問我打算怎麽辦?我懵了一下。她說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我想怎麽辦。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看上去絕頂聰明的一個女子,一步一步的走進了傻子都不會走的境地。我把事情都告訴她了。最後我說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她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鐘沒說一個字。然後她說我們得想想辦法。我不知道她怎麽做到的。總之我如願的休學一年。亞拉說離開學校你準備去哪兒要幹什麽就別再告訴我了,我知道的已經夠多。說是那麽說,她還是塞給我一個信封,告訴我說多保重。她最後說如果秦天那王八蛋敢對不起你,就讓他選怎麽個死法兒吧——亞拉應該沒有料到,這就是一語成谶……秦天並沒有對不起我。他是犧牲在了戰場上。”
屹湘咬緊牙關才沒有叫出聲來。
一股子銳痛從胸口直直的捅了進去。
“轉業報告已經打上去,上級調研後沒有批準,接著部隊接到作戰命令,他便聽從指揮上了前線——這些是後來,他的戰友告訴我的。那時候我藏在湘西的鄉下待産,與世隔絕。母親帶著筠生陪著我、照顧我,但所有外面的消息,她都不告訴我。她每隔幾天出去一趟。像間諜一樣收集著情報,包括秦天的部隊上了戰場,包括秦天的名字在三月下旬的一天被印在了軍報標題中……她都沒有告訴我。我跟秦天說的是這段時間為了我們倆好我們不要通信了,沒有他的消息我並沒有懷疑。母親靠她的經驗和知識判斷我是不能在鄉下生産的,在預産期快到的時候,她果斷的帶我上省城。一路顛簸,剛安頓下來,陣痛就開始了……送往醫院的路上開始大量出血,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已經快要昏迷,意識尚清醒,聽到醫生說全力搶救,聽到母親說‘保大人’。我不同意,可也沒有力氣說,就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再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醫院已經不是我住進去的那間。母親不在,我問護士,我的孩子呢?護士說我是轉院來的,而且她剛交、班,其他的她不清楚……母親回來了,憔悴不堪。她說孩子生下來就死了。”
“不知道怎麽形容那時候的自己,就覺得天都塌了。怎麽可能死了呢,那小手小腳是會動的,戳一下這裏、戳一下那裏……我等著他出生的嚎啕大哭、等了多久啊,怎麽可能死了呢?可還有更慘的事情呢……孩子沒有了,連秦天也沒有了。我覺得自己也可以死了……想看看孩子,母親說,醫院已經處理了。我沒有懷疑她,因為她從來不撒謊。而且她看著我的眼睛說的。她說是個漂亮的男孩子。我想,在我肚子裏的時候,不像是男孩子,輕巧、溫柔、活潑……沒有見過面,卻覺得那應該是個女兒,世上最漂亮的、像秦天的女兒……”
“等我有力氣站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秦天。在他墓前我竟然沒有掉一滴眼淚。不知道為什麽哭不出來。天黑了被陵園管理員叫來的秦天戰友來了,他看著我問同志你是不是姓汪?我說是的。他說秦天有東西留給你,在我這裏保存著。留給我的是一個很小的布口袋。其實裏面也沒有什麽……就是信。好多的信。寫在煙盒上的、寫在草紙上的……寫了又寫的,一層又一層,字疊著字、心疊著心……還有一副領章,洗的發白了,他說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說過映紅了他的臉的那副……還有遺書。遺書裏隻有幾句話,他說瓷生我一定會活著回來,但假如我不能活著回來,請你忘記我。他說傻姑娘,照顧好自己。他說我愛你……”
汪瓷生坐下去,擡手按住了眼角,終於哽咽。
屹湘身上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她呆看著汪瓷生,渾身僵直。
“……他的戰友告訴我,秦天是在執行制定撤退路線偵察任務的時候犧牲的。那一區布滿地雷,秦天作為當天執行任務的長官,在確保所有同志安全撤離之後,自己沒能出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說秦天是好樣的秦天很勇敢。但我的秦天呢?再不會對著我笑……他欠我的一生,我去哪兒要?”
“怎麽回到家的已經不太記得。也不太記得後來是怎麽吞的藥……隻知道再醒過來看著母親和筠生在我身邊哭。母親說瓷生要是你死了,我和筠生跟你去。她瘦的已經不像樣,筠生被她嚇的呆若木雞……她說瓷生,你怎麽可以這麽不負責任,你知不知道媽媽在等你回家——是啊秦天也說過讓我等他呢,結果?結果他也不負責任……結果我連他跟這個世界最後的聯系都沒有能夠保住。”
“莫名其妙的恨自己、恨母親、恨她的家庭。在國內已經沒有什麽特別可留戀的,也絕不想跟她去日本,於是就去了美國。最初的幾年是跟家裏幾乎完全不聯系,我不能想起一點關於過去的東西。太累了,可我就需要那樣的累,哪怕第二天不再醒來……運氣似乎總在我這邊,後來的境遇,不可思議。我把這歸咎於上帝在慢慢的補償我和家人前半生的厄運。也許是父親和秦天在天之靈希望我過的好……好。好的很。非常世俗的‘好’,好到不可思議。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尤其是男人。”汪瓷生的臉上冷冷的,扣在一處的手緊了緊,“不說這些……那些年陶生和筠生陸續的來跟我團聚。母親在外祖母身邊生活,替老人送終之後,才來的。外祖母我隻見過兩面,談不上什麽特別深的感情,但她去世時將她名下所有的遺産都給了我。當時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以為這是她對女兒和外孫女的愧疚。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更深的原因,卻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於是這部分財富,成了外祖母替母親給我的物質補償。”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十三)
第十七章 風雨浸染的荊棘(十三)
“那時母親的身體已經不太好,精神狀態也時好時壞。我總是忙,並沒有太多時間跟母親相處。有時候一個周也見不了一次面……也許我當時肯多花一些時間在她身上,她就不會瞞我瞞的那麽苦……有一天我在開會,家裏的看護來電話,說母親在浴室裏昏倒了……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昏迷。那之後她有一次短暫的清醒,抓著她頸上的鏈子,隻跟我說,‘瓷生,媽媽對不起你,那個孩子,還活著的話,該成年了……’她沒有來得及說更多,就把我變成了一個沒母親的孩子、也變成了一個沒孩子的母親……那以後,她靠呼吸機延續生命。而我,開始尋找我的孩子。我無數次的在母親病床邊祈禱她能醒來,告訴我更多一點信息。但她沒有再醒來……我跟你說過我無數次的想要跟她同歸於盡,就是坐在她的病床邊,手都伸到了氧氣管上……”
屹湘往後退了一步。
“我畢竟是她的女兒。再恨她,還是愛她。做不到……隻好開始尋找我的孩子。結果總是讓我失望。在失望之中我也生了一場大病……”汪瓷生的手指撫摸著茶幾上那隻象牙盒子,“沒有太多線索。我母親缜密的心思、周詳的計劃和完美的執行力,使我不得不相信,她在我懷孕後期、得知秦天死訊的時候就已經計劃著將孩子遺棄讓我繼續過‘幹淨’的新生活。那家醫院早已被拆除合並,後來治療的省醫也早已面目全非。調查過那期間在省醫出生的男嬰……但沒有一個與我的孩子特徵相符。”她的手指打開盒子,定了好久的神,她才將裏面的一條金鏈挑了起來,金鏈的尾部掛了一個晶瑩剔透的墜子,她說:“筠生那時候還小,她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母親將小小的襁褓抱在懷裏看了很久。那孩子一動不動,很安靜。她看過孩子一眼,孩子的臉上有一顆痣……而母親,將這一對玉佩的機關打開,留下一半,另一半,和她當年送給父親的‘意願’一起,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之中……我想她是希望孩子能活下去的。就像她希望我能少些負累,好好的活下去一樣。”
她看著屹湘,站在她身邊的屹湘,是冷靜的出奇的屹湘。
外面風雨聲大作,高樓大廈,雨點砸在玻璃牆上,如同子彈沖擊著彈靶。
屹湘站著不動,隻看著那玉。
晶瑩剔透,美麗至極。
她慢慢的走近了些,仍是專注的看著,良久,她伸出手去。
汪瓷生的手一松,玉和鏈子落在屹湘的手心裏,縮成一團,沉的,將屹湘的手壓下去一分。
“他……的奶奶呢?”屹湘問。
“在得知他犧牲後,傷心過度,不久便過世了。秦家人丁不旺,沒有其他的親人在世。”汪瓷生說。
“哦。”屹湘答應。語氣輕的像薄霧。“真……”她擡眼,看著汪瓷生,“我很難過。”
“屹湘……”汪瓷生兩隻手捧住了屹湘的臉。冰冷冰冷的,冷的嚇人。雖然她的手溫度也高不到哪兒去,可屹湘的臉……涼的像死人。她叫著:“屹湘!”
“我沒事……我該走了。”屹湘推開她的手,站起來,“我該走了……夫人,我該走了。”
汪瓷生仰臉看著面無人色的屹湘。
她一再重複著那句話,說她該走了。
屹湘從沙發上拿起自己的包,說著:“我……我哥哥明天結婚……我得回家。我媽媽在家等我。”
“屹湘!”汪瓷生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