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沒有多看她、也沒有再看葉崇磬一眼,隻揮了下手,示意自己得先走了。腳步輕盈,毫不猶豫。
帶起來的一陣涼風,卻直直的往人心裏鑽。
屹湘下意識的想要躲開。明知道躲不掉,於是隻好站在那裏。還好,隻有那麽一陣……她撫了撫手臂,對葉崇磬笑笑。
葉崇磬抹了抹額頭的薄汗。
這笑容……
他不出聲,拉了她就走。
手心裏她的手臂僵硬。不用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一臉窘意。他看著前方,亞寧的身影已經消失,於是有那麽一股說不出來的心緒,讓他的手越攥越緊……
“葉崇磬!”屹湘叫道。窘迫而不滿的。
葉崇磬看了她一眼。
“葉崇磬,葉大哥在叫我。”屹湘站住了。
崇磬也站住,是的,的確是崇磐在叫她——已經披掛整齊,端著手,站在離他們不遠處,崇磐叫的是“湘湘”。
屹湘在轉身的一刻輕輕的從葉崇磬那略松了些的手中抽出了手臂。她直覺崇磐是要讓她幫什麽忙,於是直接說了聲“就來”,朝著崇磐走去。
葉崇磬見“大奔兒”在崇磐身邊耳語幾句之後急匆匆的往他這邊走,走到他身邊就說“大先生想讓郗小姐幫個忙,送醫的是他的禦用服裝師,臨時換了別人他不放心,說郗小姐是個信得過的妥當人……大先生還說讓您等下跟家裏諸位說,要是他今兒晚上演砸了,明後兩天他可就撂挑子了……葉先生,我前面招呼媒體朋友去,還好多雜事兒,先走一步。”他說著拿手帕擦著臉上的汗,一張臉紅的發紫還冷汗直冒,很顯然是被葉崇磐給臭罵過了。
葉崇磬一聽便知這些即便不是崇磐的原話也八、九不離十。崇磐從來容不得自己在舞臺表演上有任何的紕漏不管這紕漏是他自己還是別人造成的。顯然今晚的突發事件令他登臺的心情受到了嚴重的影響。梨園行的講究多,是角兒總有些各色的地方。這就是葉崇磐各色的地方。
這些話他當然不會真的轉告家裏人。哪怕崇磐真的撂挑子,也等他撂了再說——他對“大奔兒”說你忙你的去吧,料著沒什麽事兒,大先生什麽場面沒見過。
“大奔兒”急匆匆的走了,葉崇磬再回頭看,崇磐跟屹湘已經不在原地。時針已經指向了七點五十,距離開場也不過十分鐘了,他甚至已經聽到了暖場的鑼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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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在崇磐的休息間內,不聲不響的坐在離崇磐不遠的位子上。葉崇磐在走廊上對著她隻消說了一句話——“今日需你幫我看顧戲服”——她便沒有絲毫猶豫的接下了這差事。
此刻崇磐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一對折疊的小音箱連著他的IPOD,將小提琴曲放的到了最大音量。
屹湘專注的檢視著掛在衣架上的一排戲服,手裏一本筆記本上記錄詳細,正是那位送醫的女服裝師的工作日志。她的工作做的極其細致,屹湘知道此刻她能幫崇磐的並不是十分具體的事務,很可能他隻是需要這份安定。
她看看時間,戲已開場。
聽得到外面有人報場次、利落的應答準備出場。井然有序。
葉崇磐就在這時,睜開了眼睛,那一對大眼中,露出明媚溫柔的光來,輕輕的,嘆了口氣,說:“奴家這就去了。”他站起來,輕輕的抖著袖子,看都不看屹湘,便款款的經過她身邊、走了出去。
屹湘知道自己此刻看到的,已經不是葉崇磐,而是那個嬌縱的大家閨秀“薛湘靈”。
她默默的隨著走出去,陪著崇磐走到了幕後。
崇磐站定,氣息調勻,便坐在了一早替他準備好的高背椅子上。片刻之後,待扮演丫鬟梅香的女演員在臺上念出來“你怎麽這麽啰嗦”,他便開了腔,一聲“梅香”嬌啼婉轉的出了喉,屹湘便聽到外面轟然的起了掌聲和叫好聲,用蓋過崇磐念白的力度,持續了好一會兒。
這顯然是不符合常規的,哪兒有主角還沒亮相便叫了好的呢?
屹湘換了一下站立的位置,輕輕的推開幕布,從縫隙中看著臺下笑著鼓掌的觀衆,最前排中間的方桌邊,起勁兒的叫好的那個,恰是董亞寧。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三)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三)
他的襯衫白的耀眼。映的他的臉格外的亮,笑容是淡淡的,眼神是專注的,叫好聲是響亮的。這讓他整個人在看戲的人群中既出衆又特別——他傾身,隔了八仙桌對坐在那邊老人說了句什麽,停了一下,在等待回應的工夫,那滿臉的笑容,溫和的甚至到了溫柔的程度……
屹湘的手順著幕布往下滑。幕布被這重力拉直,縫隙小了些。
她看那老人。
老人笑的很慈祥。
臺上戲正熱鬧,丫頭婆子管家吵作一團;臺下人們聚精會神,笑嘻嘻的等著主角的登場——老人這時候隻笑眯眯的看著他的孫子。笑笑的,說著什麽。嘴唇一動露出整齊的牙齒,對於耄耋之年的老人來說,那是難得一見的一口好牙;還有那短短的白發,也是根根直豎的硬,讓人不由得不聯想到有這樣的堅硬直發,該是有著怎樣剛直硬朗的脾氣……可他看向孫子的眼神是如此的慈愛。讓人也不由得不被他的慈祥感動。
董亞寧看了爺爺一會兒,笑著。恰好戲園子裏的茶倌過來替爺爺斟杯茶。那套繁瑣的表演逗的老人越加高興,待他離開,董亞寧將茶杯貼心的推到爺爺手邊去。從他一張一翕的唇,可以知道必定是在說這茶不錯潤潤喉今晚的戲時候可久了……他笑的天真無邪的模樣,好像正在做的事情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大事,並且發自內心的輕松和愉悅。
手中湖水綠色的柔軟幕布澀澀的纏著手指,屹湘隻覺得鼻端似有海上微風吹過時那微鹹的味道——海風吹過總帶著濕濕的霧,讓皮膚也變的澀澀的。飄飄渺渺的笑聲和叫聲的在耳邊回旋,踩在沙上的腳印很快被潮水撲滅,木船上的老人慈愛的眼神,隔多遠都會讓人覺得溫暖……會有一餐飽飽的漁家飯,粗瓷碗碟間的食物有世間最美的味道。
屹湘不自覺的微笑著,嘴角彎彎的,帶出細細的笑紋來……
一道電一般的目光劃過來,準確的投向她站立的位置。
她動都不動一下。
這縫隙是如此的小,角度是如此的刁,任何人都看不到她隱藏的身影。
那目光終於轉開。
她緊握的手這才放了,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一次又一次,她隻等著葉崇磐登場——穿著華貴典雅的桃紅色衫子的“薛湘靈”緩慢的從椅子上起身,一手搭在丫鬟的手臂上,一手抖著水袖,高貴端直的邁開步子,輕輕的、踏著鼓點似的、用比人心跳更慢更緩、卻逼著人的心跳跟上他步點的姿態,一步步走出幕後……
掌聲和叫好聲比先前更加的急切和熱烈。
“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
屹湘聽著這嬌啼婉轉、黃鶯出谷,心下跟著念的卻是“不是我苦苦尋煩惱,如意的珠兒手未操”。她呆站了好久,才轉身,回到那間小小的休息室去了,並且在演出結束之前,她都不想再出去。
所以葉崇磐疾步回來換服裝的時候,便看到屹湘獨坐在室內,用她隨身攜帶的紙筆,安靜的臨摹著他戲服上精美的圖式,一筆一劃的。在他進門的時候,屹湘才丟了畫筆,幫他拿起下一場要換的戲服。站在一邊看著他換上。偶爾搭把手,不過是幫他看一眼扣絆是不是系的合適……
他中場休息的時候,耽擱的久了些。
坐在那兒就著一把紫砂壺喝著溫乎的茶水,聽著外面傳進來的《武家坡》選段。
薛平貴同王寶釧一唱一和,風趣中又有辛酸的唱白,在這裏聽起來,有些朦朧。董亞寧的薛平貴那唱腔總帶著些鏗鏘有力和桀骜不馴,隨他的心改動的樣式字句,恰如其分。
崇磐望著整理換下來的戲服、似是對戲充耳不聞的屹湘,心裏莫名的一動。他輕聲的說:“苦守寒窯十八年,隻為了等一個人回來——這種事,現如今,想必隻在戲文裏才能有了。”紫砂壺被他在手中盤弄著,光滑潤澤的表皮,柔的似滲的出薄汗的肌膚。
屹湘將那件蔥心綠的戲服掛起來。
衣襟上繡的並蒂蓮栩栩如生。
她淡淡的笑道:“就算有十八年,也沒有寒窯了嘛。”
她看看崇磐。他忽然對她說這個……
葉崇磐嗤的一聲笑出來,對屹湘眨眨眼,說:“也是——不親眼見,是再也不會信的了。”
“是沒那麽容易信。就像薛大小姐,直到遇風雨躲入春秋亭,聽了趙守貞的悲聲,才知道‘世上何嘗盡富豪’。”屹湘笑著說,“葉大哥,你也是吃過一點苦的,才能唱好了薛湘靈。”
“怎麽見得?”葉崇磐故意的擡了下眉。又快要登場了,他已放下茶壺。
屹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坐在這裏,耳朵可沒閑著。”她說到這兒,聽前面那掌聲雷動,指了指房門道:“快去吧。”
“你還沒說清楚,怎麽知道我也是吃過一點兒苦的?”崇磐追問。他整理下身上素素的青衣。這是落了難的裝束。
“學戲的人,怎麽會沒吃過苦?”屹湘避重就輕。對崇磐,她也許是話太多了。
“其實,你想說的是,沒從高處跌下來過,唱不明白七情、參不透酸辛。”崇磐不笑了,他看了屹湘一會兒,才意味深長的說:“你聽得出‘薛湘靈’吃過一點苦,會聽不出‘薛平貴’這些年的高低起伏?”
屹湘直了背。
崇磐的話,句句有所指。
“人常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你明白戲文、明白角色,想必也不是糊塗人了。”葉崇磐離去前,秋波一轉,平和地說:“他們都是有眼光的男人。兩強相遇,勢必有一傷。湘湘,你那明鏡兒似的心,再照亮一點兒吧。你懂我的意思。”
崇磐面上一掃柔媚之氣,目光炯炯然。
屹湘問:“你是想跟我說這個,才讓我留下來幫忙的?”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四)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四)
“別誤會。你要這麽說,我成了什麽人了?話趕話兒說到這兒,免不了想多句嘴。總有些事,當局者迷,是不是?”葉崇磐微笑。屹湘面上仍是淡淡的,眼中也看不出此刻是否對他的話産生了反感和慍怒——如此聰敏的女孩子,陡然間讓他生出憐惜和羨慕來,他也學著她,並不把這種心理表現出來,隻說:“若是我看錯了、說錯了,你盡管大嘴巴子招呼我。”
屹湘沒有立即回應。
於是崇磐眼中笑意深深,轉眸間又是那副柔媚的樣子,笑著說:“剩下的,我可以應付了,你去玩吧——這個人情我記著,改天重重謝你。”他說著,關上了門。
屹湘背轉身去,扶住妝臺。
好半晌,她才發現自己一直抓著那件蔥心綠色的袍子。柔軟的袍子在不住的抖動。她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她的手在抖……眼前交替出現的兩張面孔,兩對眸子都深深的注視著她;忽然間又是葉崇磐那似笑非笑的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猛的抓起自己的草稿簿子,對著地上摔去。
巨大的聲響。
她盯著那淩亂的草稿簿子,又一腳踢了出去,卻是踢空了,閃的她一個趔趄……
手機在桌上閃動起來,她接電話。
“喂,湘湘,瀟瀟到底是怎麽回事?說好了來接我,我在機場等他半個小時了,他人影不見……”
聽筒裏是姑姑邱亞拉慍怒的聲音。
屹湘“呀”了一聲,忍不住跺腳,叫道:“姑姑,你等等的,我這就去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