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確實是葉崇磬。
門前淡淡的光暈裏,葉崇磬看到開門的董亞寧,微笑著,將手裏提著的袋子稍稍一舉。
董亞寧並沒有立即請他進來。撸了撸溜短的發,歪著頭,他看著葉崇磬,看了好一會兒,不出聲。
葉崇磬也不說話,徑自的從亞寧身邊的空隙進了屋,看到地上一對女式鞋子,才問:“有客人?”
“還是女客。”董亞寧回手關了門,打鼻孔裏出了聲。
葉崇磬無聲的一笑。聽到身後有聲響,回頭一看,便說:“我就說嘛,是芳菲在這兒。”
“葉哥。”芳菲探著身跟葉崇磬打招呼,“葉哥說的是,這早晚還能上這兒來的女人,除了我不做第二人想——有好吃的啊?”
“回來路上覺得餓。”葉崇磬對芳菲點頭。
芳菲瞅著哥哥手裏那個紙袋,笑道:“聞著這味道就知道是四季齋的。他們家的白粥都能香出朵花兒來。”笑嘻嘻的,看了哥哥一眼。
旺財昂頭用它那大鼻子碰了下紙袋的邊緣。被董亞寧伸手揉了下頭,很不樂意的甩著毛。
芳菲站在一邊笑著,問道:“旺財,來一碗粥唄?”
“你要能給它喂進食兒去,我以後不管去哪兒也都放了心了。這小子戒心忒強了。”董亞寧打量一眼葉崇磬,見葉崇磬也看著旺財,問:“你是花了多長時間才喂熟了它的?”
芳菲招呼他們倆進餐廳,手腳麻利的給每個人盛了一碗粥。紙袋裏也有兩樣醬菜,她用小碟子分別盛了放在桌上。
“謝謝。”葉崇磬坐下來。芳菲對他笑笑。他說:“忘了。”
芳菲正端起碗來,喝了一口粥就笑道:“聽我哥說過。你為了讓它信任,那些牛肉塊,都是你先吃一口。”
“旺財跟別的狗不一樣。”葉崇磬攪著碗裏的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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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連養隻狗都會養成跟他一樣的德行。”芳菲吃著熱乎乎的粥,心情好多了。她看看笑微微的葉崇磬,又看看坐在一邊慢慢喝粥的哥哥,捧著碗說:“我去樓上房間裏吃。”
“喂,等下要下來洗碗。”董亞寧說。
芳菲正站起來,舉高了碗,一邊護著粥不要灑出來,一邊就踢了董亞寧一腳,說:“想的美!”她單跟葉崇磬打了招呼便離開了。
“芳菲有時候也跟小孩兒似的。”葉崇磬道。
“以小賣小的時候,能氣死人。”董亞寧咂摸咂摸嘴,說:“今兒這粥怎麽不是味兒?”
葉崇磬嘗了嘗,說:“我吃著挺好的。”
董亞寧沒再說話,把一碗皮蛋瘦肉粥都吃光了,坐在那裏。往日他一閑下來,總是點上一支煙。這會兒,手指頭敲著煙盒,沒有要動的意思。
“你今天去艾師那裏,是動員拆遷?”葉崇磬問。他粥吃的慢。半晌,才吃了小半碗。
董亞寧沒否認,也沒解釋。隻是默默的,想著一整晚,在師父家裏,對著師父和師母,其實他們加起來說的話,大概不超過十句。師父專心的臨摹最近收入囊中的抄本,師母在一邊看著,偶爾起身去一下廚房,看看竈上燉的湯——書香、紙香、墨香,加上潤潤的排骨湯香,居所裏處處溫暖。
“你怎麽也說這些有的沒的?”他笑笑。終於點上了一支煙。見葉崇磬仍慢條斯理的吃著粥,他往旁邊吐了口煙。
“亞寧,”葉崇磬也不擡頭,“心急是吃不了熱豆腐。可熱豆腐放冷了再吃,可能味道就不對了啊。”
董亞寧想了想,說:“是這麽個理兒。”
“N37那塊地……”
“怎麽?”董亞寧眉一展,似笑非笑的。
葉崇磬點了下頭,說:“你說放就放了,就很利落。”
“所以,那邊撿了那回大便宜還不算,又惦記上玉梨巷了?”董亞寧擡了擡身,將煙灰缸拖過來在手邊,卻並不彈煙灰,笑眯眯的,細長的眼睛,眼角上揚,看上去,笑容美好而恬淡。
葉崇磬放下瓷勺。
“當我是軟柿子呢?”董亞寧笑出了聲,看上去是真心實意覺得好笑了。“可小心,捏軟柿子不要緊。吃軟柿子也不要緊。要是冰了肚,落下病,我可也不落忍呢。”
葉崇磬眉眼間也全是笑意。
董亞寧看他幾眼,說:“我明白。”
“我就是怕你太明白了。有時候,糊塗點兒不是壞事。”葉崇磬將董亞寧的碗也收了。
“又給我上課。”董亞寧略有些不耐煩,“糊塗?人太歲頭上都敢動土了,我還不讓他知道知道什麽是犯太歲?”
“不看僧面看佛面。”葉崇磬洗碗機調到合適的檔位。噴濺的水花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力道十足的。
董亞寧哼了一聲,一把將手裏的煙盒對著葉崇磬扔了過去。
葉崇磬收了,眼睛卻轉到別處,掃了一周,問:“有開了的酒嘛?”
“新鮮。你也有半夜找酒喝的時候。”董亞寧撇下嘴,說:“昨兒晚上開了一瓶,我就喝了一杯。太難喝了。什麽東西啊,好意思說是03年性價比最高的新世界酒,能酸掉牙——不信?不信你嘗嘗。”他說著站起來,打開空蕩蕩的酒櫃,拿了那唯一的一個酒瓶出來,放在餐臺上。
葉崇磬回手拿了鼓肚玻璃杯放過去。看著餐臺上的瓷器,問了句:“又是芳菲送你的私人珍藏?這麽好的東西。”
“言下之意,這麽好的東西,不拿去淘換錢,給我用了,牛嚼牡丹了是吧?”董亞寧開了酒瓶。兩隻酒杯裏分別倒入淺淺的一汪,一手一杯,遞給葉崇磬一隻。
葉崇磬笑著,說:“你呀。”
“叮”的一聲,兩隻酒杯碰到一處。有一點嗡嗡的餘音。
董亞寧抿了一口酒。
其實這酒沒有他說的那麽難喝。反而是開始味道淡淡的,餘味卻是越來越濃,果香之後,有可可香。
“亞寧。”葉崇磬晃著酒杯,看這暗紫色的酒液。
董亞寧又抿一口酒,葉崇磬叫了他一聲之後,目光炯炯的看著他,這眼神,令他沒來由的有種特別的預感。他聽到葉崇磬說:“還真難為情……而且這樣有點兒奇怪。”
董亞寧的酒杯又碰了葉崇磬手裏的杯子一下。在這餘音嫋嫋的嗡嗡聲中,他問:“你看上了個女人?”他將杯中的酒全都倒入了口中,也看著葉崇磬。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二)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二)
葉崇磬微微愣了一下。董亞寧問的如此直白,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兩人的目光隔了短短的距離,交錯纏繞在一起。
“是。”葉崇磬說。他這才喝了口酒。
董亞寧點了點頭。
可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握著空空的酒杯,不發一語。
董亞寧低了頭,拿著酒瓶,穩穩的,給葉崇磬添酒,問:“你看上了她,她呢?”酒瓶旋轉了九十度,掂在手裏。停了一會兒,才往自己面前的酒杯裏添酒。
“這酒倒沒有你說的那麽差。”葉崇磬將酒杯拿起。
董亞寧看著瓶貼。舊舊的色彩,雖是新世界的酒,做出的卻是老舊的姿態。矯情也是矯情到了一定份兒上。
“她的事,以後你自然會知道。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葉崇磬說。
董亞寧把空酒瓶放下,詢問的眼神望向葉崇磬。
“你的Money,也是匹慄色馬。跟暴龍同種同源,又都從英格蘭來的。”葉崇磬說。
董亞寧笑了,說:“還以為你要說什麽。難怪。沒錯兒。Money是最好的種馬。你看霹靂那小崽兒小霹靂的模樣,多俊。活廣告。”
“不過,我可聽好多馬主說,跟你聯系,都被你一口回絕了,連商量的餘地都不給留。”葉崇磬微笑著,“我倒覺得奇怪。當初不是你跟我說,這門生意一本萬利?”
“那是當初。我買了Money回來,是沖著它的純種兒血統,那可是英格蘭top10的種馬。在原來的馬場,等著讓它配種的,就能排到三年後去。”董亞寧笑吟吟的,“可我真得了Money,就沒那麽財迷了。Money和霹靂是自由戀愛啊……要它跟暴龍嘛,得看Money喜不喜歡暴龍。”
葉崇磬說:“暴龍就脾氣不好。”
“Money脾氣就好?我頭回飛過去看它,見面兒就尥蹶子給了我一下子。說到這兒,暴龍當年也給我過一下子,要不,讓Money替我報個仇?”董亞寧說著,似是在認真琢磨。
葉崇磬笑微微的。他回手關了洗碗機。屋子裏安靜下來。
“Money對霹靂是一見鐘情。現在日日黏糊在一起。看著它們一家三口,我就覺得這門生意算是砸了。”董亞寧笑。擦了下下巴,說:“這畜牲怎麽也就有這樣的。靜等著它移情別戀吧。反正暴龍不是沒機會。起碼暴龍比霹靂年輕漂亮呢。”
葉崇磬有點兒哭笑不得的,半晌才說:“人看馬,跟馬看馬,能一樣嘛?”
“那你還替暴龍惦記著Money?”董亞寧將最後一點酒都倒給了葉崇磬,笑著問。
“馴馬師說,暴龍還就看Money順眼些。”葉崇磬看董亞寧瞪眼,擺手說:“不勉強。”他擡腕子看看時間,“我該回了——這事兒你記著啊。”
“忘不了。”董亞寧手抄在褲袋裏,送葉崇磬。
葉崇磬出門的時候在門廳裏略站了下,電梯上來發出提示音,他慢吞吞的轉身,關門前,他問:“亞寧,我是認真的。”
“我也不是隨便答應的。”
“還有,崇碧讓見了你特地再提醒一句,明天六點整,千萬別耽誤了彩排。”葉崇磬沒等預料中董亞寧那句罵溜出來,便說了句晚安,關了門。
走進電梯,合上門的時候,葉崇磬才放松了一下筋骨。天氣熱了,他穿了薄薄的亞麻外套,背上還是濕了一個透。黏糊糊的,很難受。
仔細想想,從球場出來,他好像就沒有斷了出汗。
亞寧公寓裏,似乎溫度也有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