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師傅聽到,一樂,說:“湘湘,你是越來越愛唉聲嘆氣了。”
屹湘回身,笑道:“哪有。”
高師傅便打趣她,說:“有!放心吧,這活兒交給我,那最難的部分就已經過去了。”
屹湘笑著,見高師傅那帥帥的小徒弟端著熬好的糨子進來,問:“小白師傅,有沒有興趣轉行做模特?”
小徒弟腼腆的笑笑,把漿糊放下。拿著竹枝攪著,隻搖頭,不出聲。
高師傅在牆壁上做著標記,聽到屹湘這麽說,就道:“這世上不缺靠皮相吃飯的好模特坯子,可是難得能安下心來學門這手藝的年輕人吶。”
屹湘說:“這倒也是。我這也是職業病。”
高師傅回頭看她一眼,打手勢讓小白過去幫忙,說:“我說湘湘吶,你也別一心擱在工作上——上回我去艾老那兒,老人家提起你來,直搖頭。你說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別讓老人這麽掛心?”
屹湘聽高師傅會忽然間這麽說,一時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話來回應。高師傅是看著她長大的老師傅,論起來也算是長輩……說話間,豆大的雨滴子隨著風砸到玻璃窗上。
下雨了。
“我要說呢,你可別怪我多嘴。”高師傅收了尺子,把鉛筆插在胸口的衣袋裏。
“高師傅您這是說哪兒的話呀。”屹湘說,幫著高師傅將畫展開。畫片背面早前在排列的時候已經用鉛筆標上了數字,這會兒隻要按數字再安排好位置就行。
“不見怪?那我可說了。”高師傅擡眼看看屹湘。
“您說吧。”屹湘則扶著膝看畫。畫面是覆著的。隻能隱隱約約看個大概。
“你不能考慮一下亞寧嘛?”高師傅單膝著地,去將遠處那方畫片移動一下,接著說:“他也還單著呢……你們倆……嗯,年貌相當、門當戶對……在一起不挺好?”
屹湘萬沒想到高師傅會這麽問她,她隻笑了下,說:“您這是從何說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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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倆小時候,我可撞見過你們在艾老家樓下扯著小手,聽見動靜兒就趕緊撒手……我在艾老家看見你們倆裝的跟面人兒似的,憋笑憋的我差點兒內傷你知道嗎?”高師傅雖說此時是當笑話講當年事,臉上的表情倒比剛剛嚴肅似的,也不看屹湘,“說是你們倆小時候,其實也不算小了,就是後來你也出國了……咱也老見不大著了,不大知道你情況……湘湘,你們倆青梅竹馬,其他的不說,底細是了解的。女孩子嫁人啊,最起碼得靠譜不是?一輩子的事兒……”
屹湘沉默。
“我的話不入耳呢,你就當我沒說過。現在的年輕人,也聽不進我們老一輩人說話……我和你說的這些,也和我的姑娘說過。我那老姑娘就老擠兌我,說什麽現在誰還拿結婚當一輩子的事兒呢,沒給我鼻子氣歪嘍……”高師傅鼻梁上老花鏡往下滑。他索性摘下來,拿著一條眼鏡腿兒指著屹湘,說:“你聽聽,多戳人心窩子!”
屹湘笑了笑,還是不說話。
就見著那隻在四處亂逛的小獒犬顛兒顛兒的跑過來,踏上了畫片。高師傅忙嚇唬它。它的樣子是毫不畏懼的,瞅著人,也不帶後退的。屹湘看那小家夥忽然動了一下,後腿一撇,她眼疾手快的,幾乎是滾著過去的,將毛球一把託起來舉著轉到一邊去,剛剛坐穩在地板上,就眼睜睜的看著一股子熱乎乎的液體流了下來:一點兒沒浪費,全澆在了她身上——她今兒特意穿的工裝褲,厚厚的棉布,太吸水了……舉著毛球在她面前,她瞪著它、它瞪著她,高師傅和小白都已經笑倒了。
毛球開始蹬著小胖腿哼哼。這一動彈,它滿身熱乎乎的味道撲到了屹湘面前。
屹湘皺眉,嘟囔著:“可不能把它擱這兒了,太裹亂了……臭死了,你。”她拍了毛球屁股一下。這小家夥肉還挺多,“把你煮了燉一鍋當午飯吃算了。”她低頭看自己身上,瀝瀝拉拉的,沾狗尿的地方,卡其色變成了深土色。
高師傅笑的幾乎岔氣兒,眼淚都出來了,早已經忘了剛剛和屹湘說到哪兒。屹湘趁機說:“我下去洗洗,然後弄點兒喝的上來。”說完抱著沉重的毛球就下樓去,一直到了樓底下,才把毛球放下來。
聽到外面車響,屹湘停了一停。走進餐廳去,從杯架上拿下三個大大的瓷杯。她拉開冰箱,就看到冰箱裏有一瓶開了封的水——也隻是預感,也許葉崇磬這裏會有。果然有。
她喝了口水,打量了一下餐廳的布置,挪兩步,看著裏面那個大的驚人、又空蕩蕩的廚房——葉崇磬家裏的裝修風格,很古典。不是中式的,而是美式的古典。像是為一個很大的家庭準備的。哪兒都是寬寬大大的,哪兒哪兒又都被闊闊大大的東西佔據著。
屹湘喝著水。
門鈴響了,叮叮咚咚的,隨著雨落的聲音,很好聽。
屹湘還拿著水杯呢,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應門。
門鈴還在繼續響,已經顯出來人的不耐煩。
那小獒犬已經連滾帶爬的往大門邊沖了過去,對著門口細細的叫了兩聲。
第十一章 懸崖搖曳的花朵(十二)
第十一章 懸崖搖曳的花朵(十二)
她放下水杯去開了門。門一開,外面的濕氣冷風就進來了。她微微打了個寒戰,後退兩步。
“……丫兒挺的這雨下的真大,我看你院門開著呢……”董亞寧低頭撸著發梢上的水珠子,有點兒狼狽的叫道,“你怎麽這麽半天不開門,早知道我還不如別貪這近便……”他彎身拍撫著對了他直撲過去的毛球,揉了下它圓滾滾的小身子。他看了下毛球嘴上的傷口,小家夥看上去恢複的相當不錯。
“嘴壯的孩子就是好養活啊。”
屹湘看著董亞寧自說自話連門都沒關就站在她面前,肩上被雨打濕了,臉上也是,顯見外面的雨確實大——她看了他的臉片刻,目光越過他的肩頭,外面如掛了珠簾似的。門廳架子上疊放著毛巾,她拿了一條。
董亞寧拍著褲腿上的水珠,低頭看到了一對粉色的棉拖鞋。露趾的。露著淺淺一彎白色棉襪,隔著棉襪,隱約是一排小巧的腳趾頭……他莫名的心裏猛然間一動。
一條雪白的毛巾抖開了,遞到他面前來。
那粉色的圓嘟嘟的手指印在毛巾上。白的更白,粉的更粉。那扁而圓的指甲,飽滿而泛著珠光。
董亞寧擡頭,接過毛巾來。
“謝謝。”他說。眼睛是看著她,定定的。
“葉大哥不在家。”屹湘說。
董亞寧擦水的動作頓了一下。仍是定定的看著她。眸子黑極了。
此處玄關設計的,通透明亮,即便在這陰雨天裏,他們倆彼此看著對方的臉,那面容上一絲絲的變化,都應該能看的清清楚楚。偏偏,誰都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
“嗯。”董亞寧應了一聲。慢條斯理的。
屹湘太清楚董亞寧了。他一慢下來,就是在想事情了。
她盡量的坦然自若。她似乎聞得到潮潤的空氣裏,自己身上有一點點的怪味道……她瞅了那跟著董亞寧滴溜溜亂轉像見了親爹似的開心的黑乎乎的小家夥,雙手抓了工裝褲的背帶。
董亞寧打量她。
肥肥大大的工裝褲,麻袋似的把她大半個身子都裝進去,跟隻短腿的絨布兔子似的。
他剛剛著了涼,打了個噴嚏,接著鞋都沒換就穿過玄關往裏走,直奔了餐廳。
屹湘站在原地有一會兒沒挪動。董亞寧熟門熟路的,簡直跟進了自己家似的。完全不需要她這個葉公館的客人來幫忙主人招呼他。
董亞寧給自己倒了杯熱水。
桌子上有三個杯子,其中一個注了小半杯清水。顯然,屋子裏不止她一個人,又顯然,剛剛她是在這裏喝水——他回頭看一眼,她已經不在那裏。
聽到樓梯上咚咚咚的響,有人在大聲叫“湘湘姐”。
董亞寧聽見屹湘問:“怎麽了?”聲音有點兒遠,不知道她走到哪邊去了。
樓上那個年輕的男聲說著“師父讓你上來看看,沒問題他就開始了”。
“好的,我馬上。”屹湘轉身回了餐廳,在臺子上拿了一隻木質的託盤,端了水杯要往外走,見董亞寧仍慢騰騰的站著喝水,並沒有立即要離開的意思,她就說了句:“高師傅在這兒。”
董亞寧眉尖一蹙。
高師傅,他們倆都認識的,就那一位。
他放了杯子,跟她一起出來。
這兒他的確是比她更熟,他知道走到哪個位置,該按哪兒才有燈掣、又該怎麽按,才能讓樓梯間裏的燈光調整到既不過於明亮、又恰好照到他們腳下每一寸的程度。
屹湘走在他身後,保持了三到四個臺階的距離。
小毛球在他們倆中間空隙裏蹿來蹿去,忙的很。
董亞寧完全是憑著他的直覺往上走的。
她不開口,他也就不出聲問。
上了樓,看到那裏的陣仗,他眉尖蹙的更緊些。也隻是瞬間的事情,正在忙碌的高師傅轉身回頭的一剎,他微笑了,從容的打招呼。
屹湘正站在他旁邊,目睹了這一瞬的變化。她往前走了兩步,把茶盤放在了地板上。水杯拿起來。
正在往牆壁上比量畫紙的高師傅見了董亞寧,意外極了,說:“唷,這可真就叫巧了啊,才剛還說起你來呢……”
“您喝水。”屹湘正把水端過去給高師傅。
“說我什麽?”董亞寧也走了過來,他對高師傅笑笑,先低頭看著地板上這幅畫。“這是幹嘛呢?”他問。似是在問高師傅,也似是在問近在咫尺的她。
她沒回應。
高師傅看看屹湘,笑呵呵的,卻說:“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真嚇我一跳呢。”他端著瓷杯,又看董亞寧。
“我住隔壁。”董亞寧說。
屹湘有電話進來,她走到一邊去接。
“這是湘湘給我派的差事,不知道這家的主人,葉先生,是什麽人,值當她送這份兒大禮……你瞅瞅,湘湘這馬畫的。我剛剛用我的手機拍照傳給艾老,艾老說你送他的ipad,新上手,還玩兒不轉呢,沒法兒放大圖片,讓等下齊活兒了再給他瞧……你可真會哄老爺子開心。”高師傅笑著說。
董亞寧微笑,“難得老爺子喜歡新鮮玩意兒。”
還看不出全貌的畫卷,他隻要看一眼,已經隱隱的體會到了一種驚人的力量。
董亞寧跟高師傅說著話,似乎是不經意的擡眼——她走到了落地窗前,背對著這邊,玻璃窗上粘了雨滴,外面陰沉晦暗的天色也模糊了,那麽大的一片,清晰的唯有她的身影。
他聽的到她在說:“……下雨呢,不用了……告訴葉先生說我已經……真的……這樣啊,那就謝謝了……Sophie是嗎?謝謝你,Sophie。費心了。”又過一會兒,她低頭撥著號碼,又講了幾句電話,才回過身來,說,“這下好,咱中午可有兩份兒吃的了。早知道我不訂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