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湘正在廚房裏泡茶,聽著師父叫她,走出來。
艾功三用拐杖戳著董亞寧,眼睛卻看著屹湘,說:“等下你開這小子的車,送他回去。我這兒不留醉貓。”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還沒(九)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還沒(九)
屹湘往前走了兩步,答應道:“好。”過來給他們斟茶。她手裏捧著的是把青花老茶壺,壺蓋因碎過,鋸了幾顆釘。磨的精細,細紋上釘了銀星也似的。屹湘看著這壺蓋,心想著壺,一用也是很多年了。茶壺裏熱水燙,隔著壺都烘出了熱茶氣,她手指沿著壺肚兒慢慢的走……
“我不回去,就要在這兒住下。”董亞寧執拗的說,“師母,我想吃酒釀丸子……今兒早上才回來的,這會兒好容易趕過來,您倒是給點兒好吃的呀……”
艾師母笑著,“還要酒釀丸子?我看你這孩子今日是安心要醉,討打。改日再吃,要多少都給你煮。”她像哄孩子似的,伸手過來,一根手指點到董亞寧的眉心去。董亞寧笑著。三分醉意七分瘋傻,十足十的恃寵而驕。於是艾功三的拐杖又招呼了亞寧一下,瞪眼說:“恃寵而驕。”
亞寧笑歪了。從懷裏掏出一個青色的信封來,雙手遞給師父,說:“湊巧得的,請師父賞鑒。”
屹湘起初坐在旁邊的小木凳上,捧著茶,就見師母起了身,她便隨著師母進了廚房。
艾師母整了整頭頂那印花布的頭巾,見她跟著進來,說:“你隻管喝茶就是了,進來做什麽……阿寧又不知道跟師父獻什麽寶呢?”
屹湘默然。
外面師父的笑聲朗朗。老人家心情真好。所以不管是什麽,能讓師父今天這麽高興,他功不可沒。
她見師母洗了手拿出一隻湯碗來,心知師母這是又心疼董亞寧了。就聽師母說著:“這阿寧的毛病,就是吃了酒什麽東西都不肯下肚,隻仗著年輕這麽折騰,長久下去,身體遲早出問題……這可怎麽好哦……”艾師母嘟哝著,從瓦罐裏舀了蓮藕排骨出來。她示意屹湘端出去,“拿去給他吃……他要真不想走,這就給他拿被子出來。”
“師母,您也太寵著他了。”屹湘心裏有氣。一對老人家耄耋之年,他上門來就是一通折騰,今日這是有現成的吃食,若是沒有呢,難不成讓師母大晚上的給做?
“我倒也想一個勁兒的寵著你,你可老也不到我跟前兒來呢!”艾師母笑著,給碗裏添了兩根芫荽,說:“阿寧愛吃——我料著他但凡是回來了,就不會不來。特意多做了些煨著。看看,這就叫有備無患。去吧。”她說著將瓦罐蓋好。
屹湘隻好將那碗排骨端了出去。此時董亞寧正跟艾功三看他帶來的那幅字,艾功三一見屹湘,立即招手道:“湘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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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蓮藕排骨放在了茶幾上,屹湘將白瓷勺子對著董亞寧的方向,轉過身去看師父手裏的字。
董亞寧靠在陷了一角的老彈簧沙發上。彈簧不知壞了幾顆,他坐在那兒,換了幾個姿勢,都能被裏面斷掉的彈簧硌著……他往前挪了一下,拿起湯碗來。熱氣騰騰的蓮藕排骨,湯汁鮮美至極,他慢慢的吃著,聽師父問他:“那日我倒是聽說有幾幅好字在拍,一時倦了,沒湊那熱鬧去看看。怎麽到你手上的?”
亞寧知道這是問他了,說:“是一個朋友得了,轉手給我的。”
“好好兒收拾著吧。這比那炒的價格離譜的幾幅要潔淨多了。”艾功三將字疊起來收好。取下老花鏡來,掛在胸口。屹湘見師父前襟上落了兩根白發,替他拂了去。
“師父您收著吧。”董亞寧專心的對付碗裏的蓮藕,有點兒含糊的說。
“又胡說。我收著,我也得有地兒收著。看看就罷了。”艾功三笑道。
“那請您換個大點兒的居處,您還老不樂意……”
屹湘看向董亞寧。
艾功三清了清喉嚨,說:“說來說去,你還不是惦記著這塊黃金寶地?”
董亞寧嬉皮笑臉的,將最後一塊蓮藕吞掉,說:“師父,誰不惦記著這塊地,誰傻。”
艾功三哼了一聲。接過屹湘手裏的熱茶,飲了一口。
“可您放心,隻要您不樂意搬,就沒人能動這兒一棵草。”亞寧將勺子放回碗裏,笑眯眯的,紅彤彤的臉上,微有汗意。
有些醉,話倒絕不是醉話。
艾功三看了他一會兒,一杯茶都飲了,也沒有出聲。隻把杯子擺回了桌上,屹湘拿起茶壺斟上茶,卻對師父說:“時候不早了,您別喝多了茶,夜裏再睡不踏實。”
她明著是勸師父,也意在提醒董亞寧——他此刻眉梢眼角笑意盈盈,也看她一眼,這一眼卻是令她冷意頓生。她挺直了背,從容的跟師父說自己該走了。
“嗯,就由你把這個東西送回去。”艾功三指著董亞寧對屹湘說。艾師母在一邊笑。原料著亞寧必然要耍一會兒賴,不想他這回痛痛快快的聽了話;屹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董亞寧一起走出師父家。
下樓的時候兩個人照例一聲不吭。屹湘腳步輕,走在了前面;董亞寧腳步沉,走在了後面——樓道裏的感應燈倒都是隨著他的腳步聲一盞一盞的亮起來的,因此就總是在她身後。樓道裏有風,吹在她頸後,忽然就有種寒毛直豎的感覺。
她擡腕子撫了一下頸子,手中裝髒衣服的紙袋撞在身上,嘩啦啦的響。四周安靜的隻有二人的腳步聲,忽然聽到這一陣聲響,在耳中格外的尖利似的,讓人十分的不舒服。
董亞寧默不做聲,看著她距離自己遠遠的走下去。他就手點了一支煙。屹湘聞到煙味,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淡淡的,就在單元門口,她一側身出門,他也就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了……
董亞寧的車子正停在單元門前。這麽不講理的停法兒,也就得他這麽個不講理的人才會用。屹湘見他按了一下鎖匙,車子嘟嘟響著,車燈也閃了兩閃。
她站在車邊,說:“拿來。”
董亞寧沒理她,隻手開了車門便要上車。
屹湘動作更快,劈手從他手裏抽走了車匙,然後是燃了三分之一的香煙。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海面(十)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海面(十)
董亞寧愣了一下,也許是喝了酒,他反應是有些慢。他張著手,一左一右的手裏都空空如也——而屹湘接下來冷著臉讓他“坐過去”,完全撩起了他的怒火。
他盯著她,“你說什麽?”車門被他一推,無聲無息的合攏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逼到她身前來,略歪了下頭,“嗯?”
屹湘穿著師母的衣服,從袖子到褲腿,不單是長了幾寸而且還肥了好些,鞋子也不是她穿來的細高跟而是師母的包子鞋,整個人看上去小小的而且有幾分滑稽。就那麽站在陰影裏,仰著頭看著樣子甚不愉悅的董亞寧,氣勢上著實是短了一大截。饒是這樣,屹湘也知道自己絕不能後撤半步,隻做出淡淡的樣子來,說:“既然師父交代了,我就送你回去。”
董亞寧聞言,仰頭,呼了口氣。
他笑了起來,笑聲輕響,在她頭頂上方打著旋兒。
她看著他的樣子,從心裏嘆了口氣。她不算不了解他的性子,知道眼下的他,十分的不好對付。
“你若是不願意,另找人來代駕。總之你不能……”她話說到這裏,抓著車匙的那隻手,便一把被董亞寧撈在了手中,她以為他要拿回車匙,但不是,他順勢推了她一下。她站不穩,趔趄了一步,人歪歪斜斜的倒向車子,她忙扣住車身,車匙卡在車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可人終究是站穩了,盡管姿勢別扭至極。冰涼的車貼在身上,冰的她全身都繃緊了。
“我不能?為什麽不能?”董亞寧緊跟著一步邁到近前來,腳尖踢到了她的腳尖。硬碰硬的,生疼。
她吸了口涼氣,不動。因為一動,必然會碰到近在咫尺的董亞寧。她收了一下手指,攥成拳。
“董亞寧!你讓開!”她低聲。
董亞寧不但沒有讓開,他的手臂還立即撐在車頂。彎了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屹湘齊平。他兩隻手臂如鐵閘似的,一關,將她關在了裏面。
“你憑什麽?”他陰冷的聲音,與剛剛笑聲判若兩人。跟幾分鐘前屋子裏那個溫暖的男人,天上地下。
她仍是不動。隻盯著他的眼。那眼睛比這夜晚還要深、還要黑……他身上的酒氣被夜晚的冷冷的空氣稀釋了。稀釋的同時,孤寒也被放大了。
“憑什麽?”董亞寧一字一句,咬的清清楚楚。
屹湘的視線,終於越過他,擡高兩寸,說:“董亞寧,說句難聽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關我什麽事?可你做戲也該做全套,師母在窗口看著呢。”她語氣淡而涼薄,臉上反而慢慢的聚集了一點點平和溫柔的笑容,“我不過是不想讓老人家擔心,奉師命送你回家——你說我憑什麽?”
董亞寧隻看著她的面容。她的笑容越來越柔靜,他的面色卻越來越陰寒。
“我來這裏,沒那麽多複雜的目的。不像你。”屹湘左手裏還拿著那支未燃盡的香煙,此時幾乎燒到了她指尖。她手一松,煙掉在了地上。幾點火星亂濺開。
董亞寧眉尖一蹙,“你什麽意思?”
“這是師父想安享晚年的地方。你別忘了。”她說。
“這我比你清楚。”
“是嗎?別告訴我這地兒到這會兒還沒變成高樓大廈全是你的功勞——董亞寧你的守候,是清楚的劃到你肯守候的界線之內的。對吧?”屹湘問。
董亞寧靜默片刻,忽然間再次靠近了她,說:“沒錯兒。”
“董亞寧,你如果敢……”屹湘見董亞寧回答的利索,心裏認真的一沉。隻覺得他陰寒的表情和黑沉沉的眸子,全都是現實的威脅。
“我敢,你要怎樣?”董亞寧嘴角掛了一絲笑。
屹湘看著他顫動的嘴角,喘了口氣。仍抑制不住的手臂都在輕抖,她說:“董亞寧你要是讓他們傷心,我跟你沒完。”
董亞寧側了下臉,再轉回來,臉上已沒了一點兒笑容。
“我不知道你怎麽得出的結論、你的消息又是從哪兒來的,我能告訴你的就是——我董亞寧想要什麽,不惜一切代價。不管是時間、精力、金錢、感情……能投入多少,就投入多少,哪怕血本無歸,隻要我願意。隻要我想。”他停住,看著她。
屹湘則望著頭頂那密合的藍布窗簾,隔著那窗簾,裏面是一個溫馨的空間。即便是看不到,她也知道那是多麽溫馨的一個所在。
她轉眼看他,說:“對這裏,我希望,而且你應該是不會的……”她試圖站直了,卻被董亞寧兇狠的一把按了回去,“董亞寧!”她再壓低了嗓音。總怕驚動了樓上的人。沒想到卻令董亞寧越加的放肆。“你要幹什麽?”
董亞寧沒有別的舉動。他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怎麽樣。滿心裏全是火苗子,莫名其妙的亂竄……他突然手掌一拍,車頂發出一聲巨響。
“你到底為什麽回來?”他聲音低沉。
屹湘愣住了。聽不出他這句話到底是帶著什麽樣的情緒,也許完全沒有情緒,可她還是愣住了……她拿著車匙的手擡起來,在他們之間這點兒有限的空間裏,做了她能做的唯一的一個動作——隔著車匙,她一掌落在他胸口處,將他推到了一邊。她趁著這點兒狹窄的空間,轉身開了車門,將自己的東西丟到一邊,立即發動了車子,看都沒有再看亞寧一眼,便開著車子疾馳而去……
董亞寧飛起一腳,腳下那閃著紅光的一截香煙舞到半空中,終於是落在了塵埃中。
他掐著腰,對著車子離去的方向,站了好一會兒,原地轉了兩圈,猛的握住拳,捶了一下樹幹,樹上的鳥兒被驚起,呼啦啦的飛起來。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海面(十一)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海面(十一)
緊接著一股子冷風兜進了衣領,更是從頭到腳的冷。冷到連最後那點兒蓋著臉能裝瘋的酒意都留不下了似的。
他從襯衫口袋摸到褲袋裏。
終於知道自己身上僅剩的東西,乃是一方煙盒跟一隻打火機。其他的,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