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那可是楚王的封地。
也就是說,他是楚王埋在淮南王身邊的一顆棋子。
這也就解釋了,淮南王那個笨蛋明明沒有下令,他的親衛卻貿然在圍獵中縱火,估計是劉玨拿著淮南王的令牌下令的。
楚王想要坐這個位置,除了我,他還有一個巨大的敵人——淮南王。
所以,他要先借我的手解決了淮南王。
那麼,他又憑什麼認定,我會把這個位置交給他呢?我抓著手中三角旗,腦子一點一點抽絲剝繭。
望山。
劉玨。
我猛然睜開眼。
「你的身世。」蕭離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他提著一盞燈盤坐到了我身邊,頗為欣賞地看著沙盤:「我教你的沙盤推演用得不錯。」
我摩挲著手中的三角旗:「他們想要證明我不是我母妃的孩子。」
「若他們準備好了,最好的時間就是祭天大典。」蕭離拿走我的三角旗放到一邊,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糖糕放到我手上。
我和蕭離默默啃著糖糕,腦子的東西卻越轉越多。
皇室直系血脈雖然單薄,但亂七八糟的王爺可是一大堆,楚王憑什麼以為除了淮南王後,他就能穩坐釣魚臺呢?
「楚王手上肯定還有什麼。」蕭離率先吃完,他撣了撣了寬大的袖口。
我點點頭,想了想最近朝堂的不尋常地安寧,心下隱隱有了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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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離,你說要是我輸了,他們又會把我母妃的骨灰送到哪呢?」
她一個廢妃,沒了做帝姬的女兒,還能與那個人死同穴嗎?
「你不會輸的。」
蕭離疏朗的眉目在月下如同仙人臨世,我愣愣地看出了神,突然有些好奇:
「蕭離,菩提寺廟裡的那些和尚都有法號,你都當了老住持這麼久的弟子了,他怎麼沒給你取個法號?」
蕭離側過臉看著燈籠裡的燭火,出塵的臉上被染上尋常的暖意,卻是不尋常的驚艷。
「你走的那天師父賜了我一個法號,我拒絕了。」
「是什麼?很老氣難聽嗎?」我越加好奇。
「不是,是我佛心不定,擔不起那兩個字。」
「哪兩個字?」
「了無。」
了無,了卻凡塵,無上清明自在,我猛地抓住手腕處的佛珠手串,心中閃過異樣。
「那你……因何佛心不定?」
仿佛過了很久,如同三年一般漫長,仿佛又隻過了一瞬,庭前飛鳥倏忽而過。
蕭離輕輕笑了,他說:「那日,我跪在師傅面前,跪在偌大的佛像前,不知怎的,想起了你臨走時送我的那個紅發帶。」
我眨眨眼,好像突然想起來,我曾送過蕭離一個禮物。
平生第一次送他禮物,我在望山腳下選了好久的紅發帶,甚至為它徹夜雕了一個木匣子,上面是蕭離喜歡的蓮花,最後卻被他退了回來。
至今,那個禮物都和那些畫一起躲在我身後宮殿裡某一處陰暗角落裡。
13.
很快,祭天大典要來了。
一早上,我便被餘公公從床上挖起來,沐浴焚香,禱告敬神,然後被塞進了轎輦。
簾子放下來的最後一刻,我喊住餘公公。
「餘公公,我回望京多久了?」
「回帝姬,三年半了。」
「這樣算來,你我已經三年半的主僕情誼了。」
「能侍奉帝姬,是老奴的福氣。」
我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蒼山圍獵那一晚,我在餘公公身上聞到了一股極淡的桃花醉香氣,這樣的香氣我後來在楚王身上也聞到了。
淮南王那個傻子雖然酒品不好,酒量卻也不低,可他明明沒喝幾杯,卻醉得在酒席上口出狂言,惹我發了怒,恐怕那酒裡摻了東西。而唯一有資格碰到他酒水的人,隻有那時的餘公公。
我按著發脹的額間,靜靜休息著。
車馬停在了輝煌莊嚴的聖山祭壇,簾子再次被人打起。
「帝姬到了。」
我款步下車,按照禮儀三跪九叩,最後準備將三炷香插入香爐。
「慢著。」楚王的聲音響起。
我緩緩睜開眼,眼底流過暗色。
來了。
我收回手,轉身看著劉玨從人群中帶來了一人,那人我認識,當時給我接生的穩婆,原來劉玨來來回回這幾遭,是為了找她。
穿金戴銀的穩婆大步走上前,指著我大聲說道她不是帝姬。
「放肆!你怎敢對帝姬無禮!「王將軍攔在了我面前,「說這樣滅九族的話,你有什麼憑證?」
「我自然是有,我接生帝姬時,帝姬手腕處有一朵蓮花標識。」
餘公公:「你在胡說什麼,帝姬手腕處光潔,哪來的蓮花標識。」
餘公公說完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匆匆下了臺階,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所以她是假的!」
一時間,群臣嘩然。王煦臉上怒意更甚,他本就是在戰場上屍山血海走過來的人,此時怒目瞪著穩婆,周身氣質更為駭人。
「你算什麼東西,隨便找來一個人就敢往帝姬身上潑臟水。」
王煦說完就想伸手去抓人,穩婆趕緊躲到了劉玨身後,我走下祭壇拍了拍王煦的肩膀,示意給我讓個地方。
「劉學士,好久不見。」我笑著看向劉玨,劉玨隻是古怪地笑著,問我認不認識這個穩婆。
「認識的,張婆婆。」我點點頭。
四周交頭接耳的聲音響起,王煦更加焦躁不安。
楚王邁著步子來,臉上掛著志得意滿的笑。
「如此,帝姬承認自己是假冒的了?」
我搖搖頭,將手腕伸了出來,楚王臉上的笑僵住了。
瑩白如玉的手腕處,一朵蓮花印記赫然展現在眾人面前。
「不可能!」劉玨大聲喝道。
「為什麼不可能?」我反問道。
劉玨和楚王的臉色如同黑炭,卻說不出半個字,他們當然不能說,蓮花標識本來就是他們編出來的。那個張穩婆十天前來盛京後,楚王派人將人保護得密不透風,可是望山眾人虔誠地信奉佛教,相信因果報應,張穩婆答應了這種事,又怕佛祖怪罪,所以天天要去菩提寺廟中拜佛。
守衛不可進寺廟,蕭離便在寺廟裡假借神佛嚇了她一回,她嚇得在佛像前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殊不知,佛像後面正是蕭離。
「楚王,別沉著個臉,本帝姬還有一個禮物送給你呢!」
我眼神涼涼劃過眼前幾人。
蕭離帶著淮南王到了。
淮南王看到劉玨正跟在楚王身後,一下子也明白自己遭人暗算了,跳著就過來要揍人。
守衛們沒見過在祭天大典上,王爺打王爺的事,一下子不知道要不要上祭壇來。
我朝王將軍使了一個眼色,他立刻動手,一手拎過淮南王,一手拎著楚王,又命守衛將劉玨和穩婆押了下去。
見這場鬧劇終於結束,朝臣們在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曲侍郎站了出來:「賊人已經被逮,還請帝姬繼續大典,不要誤了時辰。」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不急,再等等吧。」我撣了撣祭壇上的臺階,席地坐了下來。
再等等,裴準就要來了,這件事才算真正結束。
14.
日上三竿,祭天大典的時辰已經過去。
蕭離掏出糖糕,我倆在眾目睽睽下啃了起來,說實話,我還是喜歡餡餅,近些日子,跟著蕭離吃糖糕,吃得我的牙隱隱作痛。
我側頭看著蕭離專心地吃著,有些羨慕這人的鐵齒銅牙。
在曲侍郎站上前準備再說些什麼時,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傳來。
裴準一身紅衣,縱身下馬,手裡抓著錦白色的布帛跑上聖壇。
他跪在地上,雙手呈上那布帛。
「帝姬,臣按照你的命令,在楚王府邸上,找到此物。」
「百官書。」我狀若驚奇,緩緩伸手接過,臺階下眾人的神情各異,為首的曲侍郎額頭已經冒了豆大的汗珠。
凡是向楚王表過忠心的人,都會在這布帛上親筆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目光逡巡過臺階下眾人,最後鎖定在曲侍郎身上。
「曲侍郎,你好不好奇這百官書中有哪些人簽了名呢?」
曲侍郎被點名,抖了一下,隨即撲地跪拜,接著一個、兩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臣、臣不敢。」
我嗤笑一聲。
「有什麼不敢,顛個皇權罷了,可惜了,你們選中的人太廢物了。」
我邊說邊把玩著手中布帛,神色愈加冷淡,祭壇之下,鴉雀無聲。
忽然我將布帛丟到了祭壇上的炭火之中。
「嘩啦」,火舌迅速席卷著布帛,將那錦白色灼燒成冒煙的黑色灰燼。
「帝姬!」裴準著急地喊了一聲。
我無所謂地拍拍手。
「不過,人這輩子哪能保證每一次的選擇都正確呢,我願給諸位大人一次機會,從今以後,我們都可以從頭再來。」
臺下的人紛紛驚愕抬頭,我看著吞噬的灰燼繼續說道:
「我知道諸位大人為何選楚王,你們質疑我,隻因為我是女子,你們總覺得這世上女子是不如男子的。自然,這天下女子能如諸位大人一樣讀書識字的實在太少,她們困於內宅、困於她們的丈夫、孩子,這樣的她們與飽讀詩書的你們相比,不能引經據典、不能博古通今,但這樣的比試也委實太不公平。」
我的眼睛看向更遠處,心中有無限暢意:「所以不如我和眾位大人打個賭,從今日起,朝廷將開設女學,女子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考功名、進官場,這樣我們的比試才算公平, 到那時, 諸位大人盡可以睜大眼睛看看, 這天下女子究竟是如何。」
我將剛剛未敬神的香, 繼續插入香爐, 這場祭天算是禮成。
「諸位大臣,意下如何?」
朝臣們跪在地上, 四處觀看著自己同僚的神色。終於人群中響起:「帝姬聖明!」
「帝姬聖明!」
王煦領著大涼衛刀架在前,他們也不敢不答應。
我沖蕭離眨眨眼,蕭離的眼中也泛起笑意,身後朱紅色的發帶隨風飛揚。
15.
淮南王回了淮南,楚王一行人全部貶為庶民,和張穩婆流放北疆。
裴準的親事一再推遲,我問了幾次, 他隻是陰著臉, 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樣。
我後來有一次見到了柳七七,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她看見我, 沖著我盈盈一拜, 不懼不慌。
她說她知道裴準心裡有一個一見鐘情之人,不過沒關系, 她願意等。
冬天很快來了, 漫天白雪之下,殿前的蓮花還在開著。
「這倒是奇了。」蕭離將自己包裹在大氅之中,看著雪中蓮花的盛景。
蓮池上氤氳著白汽, 恍如仙境。
我微微一笑, 那是回宮後的第二年,我讓工匠引了宮外的溫泉入蓮池, 可以保證一年四季, 蓮池中花開不敗。那時, 我總想, 等到池子裡的蓮花開到九十九朵,我就去望山將蕭離捉過來, 再用那根紅發帶把他綁在宮裡。
大涼衛會把宮殿重重圍住,縱使他有七竅玲瓏心,也再逃不過我身邊, 他隻能坐在那裡,陪著我將那些畫上的五官一一補齊。
「想什麼呢?」裴準塞給我一個湯婆子。
「在想你在我殿中找那個發帶時,有沒有看見那些畫。」
「看見了, 」蕭離摸摸鼻子, 繼續說道,「覺得自己有點虧。」
我疑惑地看向他。
「我在望山時,也畫了很多的你,每一張可都是面目清晰的。」
我不由自主地摸上手腕處的手串,輕聲問道:「你畫我做什麼?」
「畫的時候, 我也不明白。」蕭離伸手牽過我的手, 「如今,或許是因為望山一別後,我便開始愛你了。」
蕭離將我擁入懷中,他輕輕將頭架在我的肩膀上。
紅色的發帶垂落, 擦過我的唇。
望山上的蕭離,為我下了山,為我入了紅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