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日午後,暖陽煦煦,市中心的商貿中心人流熙攘。
大廈辦公室內,陳穗撐臉俯瞰著底下的人來人往,困到徹底意識潰散的前一秒,同事一聲低呼猛地把她拉了回來——
“這條Burberry的裙子絕了啊!關瑾這脖子!絕了!”
陳穗迷迷糊糊:“什麼脖子?”
“寶貝兒別睡了,看看看看,昨晚的芭莎晚會,關瑾工作室發的一組照片上熱門了,看看這美的。”女同事把這位睡神搖醒,手機螢幕懟到陳穗臉上,“這明星到底跟我們不一樣啊,都四十多歲了還跟人間仙女一樣。”
陳穗邊翻照片邊贊同點頭,誰不知道關瑾,三棲女星,國際大腕。
關影後昨晚穿著Burberry的黑色魚尾裙參加時尚晚宴,年逾四十的人了,拍出來照片的氣質卻一點不輸那些十幾二十的小花們。
“不過這照片拍得也是絕,你說以前我怎麼沒發現關瑾這麼美呢?”
前面工位的卷馬尾姑娘捧著手機轉過來:“照片是JMing拍的,喏,關瑾工作室還特地圈他出來感謝了。”
“JMing是誰?”
“你們怎麼能不知道他?簡明希啊!簡明希!”業餘愛好玩攝影的卷馬尾痛心疾首,“前段時間特別火的那組墨西哥移民照,新華社還特地開了一期欄目誇的那組照,就是他拍的。”
聽到熟人的名字,陳穗仿佛聽見腦袋裏響起“叮”的雷達探測警報聲。
她瞬間清醒了:“簡明希?”
“你們都不知道吧?他是攝影師,在攝影圈裏特別有名。”卷馬尾亮著迷妹的星星眼,“去年我剛畢業回國,還給他工作室投過簡歷呢,可惜連面試都沒進。都不知道那時候膽子怎麼來的。”
“怎麼說呢,他在圈內就是——高奢中的藍血,名校中的哈佛,金融大佬中的巴菲特,我的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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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長得特別帥,完全不輸明星……”
陳穗死死克制住了條件反射性的鄙夷,一言難盡。
簡明希。
他?男神?
別開玩笑了。
陳穗捧著咖啡杯退出群聊,臉上儼然寫著兩個大寫的“拒絕”,搖頭再搖頭。
非要說的話,簡明希這人,在陳穗記憶裏就是——
寶石中的砂礫,西瓜中的西瓜籽,討厭精中的伏地魔。
陳穗的人生討厭榜上獨佔鰲頭的第一名。VIP級別的討厭待遇。
02
不是所有青梅竹馬都能兩小無猜。
從五六歲開始,陳小穗面對搬到她隔壁的簡明希時,就已經深刻明白了這個道理。
一開始,隻是有點不滿。
鄰居新搬來的那天,陳家父母牽著陳穗去隔壁認熟,兩家人在客廳聊天的間隙,陳穗手裏的蘋果不小心脫手滾出,她撅著屁股一路追到樓梯口,撿起來的下一刻,抬頭就撞見了剛巧從樓梯上走下來的簡明希。
五歲的小男孩還沒長開,唇紅齒白,目若點漆,穿著乾淨齊整的英倫針織衫,對著蓬頭散發的陳小穗笑出一口白牙。
笑什麼笑。
陳穗莫名覺得丟臉,低下腦袋扯了扯泛皺的裙子,一聲不吭地縮回了陳媽身邊。
當天回去後,陳媽陳爸當著陳穗的面,毫無保留地誇了一通簡明希。
誇了六次“聰明”,十二次“漂亮”。
陳穗記得清清楚楚。
聰明也就算了。
他一個男孩子,怎麼連漂亮這種詞都要跟她搶?
在此之前,街坊鄰居口中最漂亮的小孩隻有陳穗一個,以後無一例外成了“小希”。
陳穗非常不滿。
這種不滿並沒有隨著陳穗長大而減輕,反而跟著年歲日益加劇,橫跨了陳穗的整個幼年期,最後變成一篇洋洋灑灑的小作文。
小學五年級,陳穗班裏的作文題目是《我最__的人》。
陳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補全題目:我最討厭的人。
開篇第一句:我最討厭的人,是我的同桌簡明希。
當天陳小穗就被叫了家長。
抽噎著被陳媽從辦公室牽出來的時候,簡明希等在門口,給她塞了一瓶牛奶,長睫撲閃:“你別討厭我了。”
“我不、不要,你走開。”陳穗哭咽著把牛奶推回去,“不要你假好心。”
簡明希拿著牛奶,愣在原地。
“我看見你在作文裏寫了我的名字,你很討厭我是不是?”陳穗吸鼻子,強調,“反正,我也很討厭你。”
聽說那天簡明希也因為他寫的作文被老師叫了家長,談話內容不得而知,但陳穗篤定,一定和她有關。
說不定題目正好也是《我最討厭的人》。
看看,多有默契。
陳穗無比贊同,認識十幾年來,她和簡明希確實天生一對——
對家的對。竹馬年級第一
03
從小到大,簡明希都是陳穗耳邊的“鄰居家的小孩”。各種意義上的。
比如兩個人明明每天都喝一杯牛奶,同一個牌子,同款玻璃瓶裝,偏偏飛快竄個子的就隻有簡明希一個人。
十二歲的暑假結束,陳穗在新學校報到處碰到簡明希。
簡家全家出國旅遊兩個月,一個暑假沒見,眉眼清雋的少年臉上掛著恣意的笑容,託小孩似的託著陳穗的咯吱窩,將人抱起來轉了一圈。
簡明希低頭看她,笑出一個淺淺的酒窩:“給你帶禮物了,放學以後去我家拿?”
他——怎麼——長這麼高了?
陳穗瞪著比她高半個頭的人,難以置信,暑假足足長高三釐米的自信轟然崩塌。
“你,你有沒有發現我變了?”陳穗艱難開了金口問。
少年認真打量她一遍,思忖兩秒:“重了?”
“……”
陳穗木著臉地想,她真的很討厭簡明希。
諸如此類的事不止一件。
從身高到學習,陳穗總能被對方強壓一頭。
陳媽胳膊肘往外拐的誇讚也在她耳邊持續了一整個青春期。
“聽說小希這次年級考又是年級第一,囡囡你多跟人家學學,曉得伐?”
“昨天我去開家長會,連你們班主任都說,隔壁班的簡明希,小希哦,市裡的奧賽冠軍哦,真是厲害。”
“小希……”
正寫著作業的陳穗忍無可忍:“媽,怎麼什麼都要跟他比啊?”
陳媽邊打毛衣,邊反問:“現在不比,將來怎麼配得上人家?”
陳穗凹斷了一支筆芯。
十七歲的陳穗把作業本翻得嘩啦啦響,臉色燙得通紅,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怎麼,半晌憋了句:“鬼才要配他。”
陳穗和簡明希小學同桌,初中同班,高中同校,在家被父母拿來與他比較就算了,在學校還要被不明真相的同學起哄。
快煩死對方了。
在成年禮上,陳穗賭氣許願,她再也不想看見簡明希。
04
陳穗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許願成功。
沒過幾個月,陳家破產,變賣了別墅,舉家搬遷到小縣城裏。
搬家那天,陳穗坐在車裏,扒著車窗往外看,乾淨漂亮的樺木林蔭道在她視野裏逐漸遠去,最終連同簡家別墅也縮成一個小點。
“簡家媽媽說,小希這幾天去省外參加比賽了,還不知道這件事呢。”陳媽看著女兒,溫柔道,“你們都高三了,高考好好考,以後還能讀同個大學的。”
陳穗拽著書包上的毛絨掛墜,是討厭精在初中那會兒從美國帶回來給她的。
她聽起來毫不在乎:“誰要和他一個大學。”
“好好,不讀一個大學,”陳媽歎氣,替女兒擦眼淚,“穗穗不哭了啊。”
後來簡明希出國留學,直到現在,陳穗對他的事蹟從無所不知到從同事口中聽說,兩人已經逐漸陌生。
05
下班回到公寓,陳穗打開電腦,在搜索欄裏敲下“簡明希”。
她託著臉,盯著眼前驟然跳出的無數新聞媒體稿,沉默心想,同事說的一點沒錯,看來對方這幾年確實過得風生水起。
現在的簡明希成了新銳攝影師,周遊世界,從非洲難民窟拍到瀕死的北極熊,英年成名,前途無量。
比起她這個蝸居在寫字樓裏的金融民工,不知道要好多少。
靜默的室內驀然響起一聲無比篤定的輕哼。
一聲沒嫌夠,陳穗又哼一聲,面無表情關掉電腦。
這種快馬加鞭趕也趕不上的人。
真的很討厭。
還沒哼上第三聲,手機微信的提示音先響了。
陳穗打開手機,高中同學群裏熱鬧異常,正在討論月末的同學會。
【我們今年還沒舉辦過同學會吧?就訂在上海大酒店,在市內的一個都不許不來哦。】
【稍等,我去A貨市場淘幾件高仿就來。】
【高成林你是真的裝,要是你這種年薪百萬的都要買高仿,讓我們怎麼辦?】
比闊不是當今同學會的潮流,比慘才是。
陳穗百無聊賴地刷著群聊,旁觀一幹同學明賣慘暗炫富的非人行為,認命地重新開電腦,開始加班。
想起剛才搜簡明希出來的樁樁件件,陳穗磨了磨牙。
論起比慘,她才是形象代言人。
06
同學會很無聊。
一群人鬧哄哄地碰杯,話題離不開這些年。
“你都不算混得好的了,那你說,我們當中誰混得最好?”
“我們班還真不算,隔壁班那個簡明希,你們聽過伐?人家那才叫活得精彩。”
陳穗咬住筷子。
“簡明希我知道的呀,我們當年的校草,現在成名人了哦。”
“真當了不起。哎陳穗,以前你跟他不是很熟的嗎?”
“對對,人家青梅竹馬。”
“什麼青梅竹馬,”陳穗心裏的小青筋跳得歡快,還要硬扯個微笑出來,“我和他不熟的。”
很奇怪。
本來陳穗都快把簡明希從記憶中埋了,土都快踩嚴實了,前段時間猛然被同事幾句八卦拉出來,就發現這人的存在感在她生活中日益強烈。
刷個微博,富家名媛隔空告白JMing,上熱搜。
看個新聞,JMing將攝影原稿拍賣所得的幾千萬都捐給了國際慈善組織,在熱門。
就連茶水間聊天,女同事都要捧著簡明希的照片在她耳邊誇讚八百句。
仿佛以前的日子都回來了,連帶著故人也是。
但當坐回工位,對著花花綠綠的K線和處理不完的數據報告,日復一日地加班時,陳穗才有了實感。
螢幕兩端,光陰數年,回不去的。
酒足飯飽,同學會散場,陳穗跟著人群走出酒店。
酒店大廳一陣喧鬧,挽著陳穗手臂的女同學回頭看了兩眼,低呼:“那不是簡明希嗎?”
陳穗轉頭,旋轉門出來一行人。
簡明希比照片上看起來更氣質孤拔。
陳穗盯著他那雙被她同事誇了無數遍的“漫畫金絲丹鳳眼”,男人眼底有詫異,細碎燈光揉進他眼眸,接著緩緩浮起笑意。
簡明希徑直走近,垂眸看她:“穗穗。”
陳穗僵著脊背,悶聲不吭地回視。
腦袋裏的招呼語一個字都沒蹦出來。
看她仍是拒自己千裏的模樣,簡明希暗歎,沒管周圍人的打量,又叫:“穗穗?”
叫屁啊。
她跟他這麼熟了嗎。
他過的什麼人生,她過的什麼日子,現在八竿子打不著,沒這麼熟。
盯著盯著,陳穗覺得視線有些泛糊,正要去揉眼睛,卻被簡明希輕攥住了手腕。
如十八歲那年搬家時陳媽那樣,如二十歲陳父重病離世前時那樣。
簡明希耐心地抬手擦掉陳穗的眼淚,跟哄小孩似的低聲哄她:“穗穗不哭了。”
久別重逢的竹馬
07
陳穗被簡明希帶到附近的咖啡館。
晚上的咖啡館客人寥落。
陳穗捧著一杯熱美式,抿著唇沒看對方,思維高速運轉。
幸好今天同學會,她穿得不落人後,Gucci的包包,JimmyChoo的高跟鞋,看著不像飽受苦役的金融民工。
加三十分。
香水噴的還是香奈兒經典五號。
再加三十分。
剛才還是在上海大酒店門口碰到的簡明希,加四十一分。
就是碰到的時候莫名其妙哭了一會兒,搞得好像她有什麼委屈似的,有點點矯情,扣一分。
好了,一百分。
計算完畢,陳穗帶著一臉“我過得特別好”的完美微笑,開腔問:“你什麼時候回上海的?”
“兩個月前。”她還是沒怎麼變,簡明希替她加了兩勺奶,一勺糖,才把自己的名片遞過去,“本來想著見你,但想了想,你可能不太想見我。”
陳穗有些莫名:“我為什麼不想見你?”
簡明希:“我以為你還在為喬霜的事生我的氣。”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陳穗握著咖啡杯的手指撓了撓,嘴上硬氣道,“我早就忘了。”
所有事像倒塌的多米諾骨牌,隨著簡明希這個名字重新出現在陳穗生活中,舊時記憶也跟著悉數回籠。
要說在上大學前,陳穗對簡明希隻是間歇性不滿、習慣性討厭的話,那大學期間發生的一件事才讓兩人徹底斷了聯繫。
兩人吵了一架。
陳穗的大學離簡明希很近,同在北京。說巧也巧,陳穗那時的大學室友是她的高中同學,喬霜。
某次夜聊,喬霜一時興起問:“穗穗,聽說簡明希在北影哦?”
陳穗暫停了看到一半的電影,不以為意:“好像是吧。”
“我以為他那個成績,會去清北的,可惜了。”
“北影的攝影系挺好的,他好像想學這個。”陳穗想了想,不情不願地幫他補了句,“沒什麼可惜的,適合才是最好的。”
“穗穗你和簡明希……是不是在一起了啊?”
“怎麼可——嘶,”陳穗的牙齒猛地磕到舌頭,痛得話音黏糊,“沒有。”
“那太好了,我知道你們兩個是青梅竹馬,都說男女之間沒有純友誼的,我還想說你會不會喜歡他。”喬霜欣喜,“那我想追他,你能不能幫我?”
幫個屁。
陳穗難以置信,她都這——麼——討厭簡明希了,還要有人想她為他的愛情牽線搭橋,可能嗎?
事實證明,可能。
陳穗敵不過喬霜的軟磨硬泡,極不情願地當起了對家的紅娘。
給微信號,傳小話,幫約人,紅娘該做的她都做了一遍。
心裏那點不舒服的感覺卻日益強烈。
陳穗通通歸類為給簡明希做白工的屈辱感。
直到簡明希找到她,蹙著眉,神色微有無奈:“穗穗,我很忙。”
“那你還叫我出來幹什麼?”陳穗莫名。
“我不是說這個。”簡明希失笑,“你是真不懂,還是想要我親自說出來?”
陳穗忽然有些緊張:“說什麼?”
“我和喬霜,我們不合適。”
陳穗:“哪裡不合適?”
“哪裡都不合適。”簡明希對她極為耐心,理由找得事無巨細,“圈子不合適,興趣愛好不合適,性格不合適,家庭也不合適。”
哦。
她怎麼忘了,眼前的人,從小到大事事優異,看不起人的。
陳穗想起大學前,家裏破產時,從簡家隔壁搬走的那個場景。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感覺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儘管非常不想承認,但她心底最隱秘處確實冒出了點“自卑”的意味。
小刺蝟低了頭,忽然覺得很沒勁:“嗯,我聽懂了,你覺得喬霜配不上你,要門當戶對才行。”
“我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了。”陳穗扯了扯嘴角,“你真的很討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