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凳上蹲著一隻白茸茸的布偶貓,歪著腦袋看他,喵嗚輕叫。
那隻戴著銀色尾戒的手落下去,在它腦袋上揉了揉,而後他在鋼琴聲中,走出臥室。
身後,那本厚重的硬質燙金《聖經》,正開著放在床頭櫃,看到那一頁後未被合上。
這頁密密麻麻的拉丁文中,有一句旁,有人用黑色鋼筆寫出了它的中譯文。
——不要驚動我的愛人,等她自己情願。
別墅門前,停靠著一輛黑色商務車。
徐界替他拉開後座車門:“先生,收到管制解除通知,今日起,您可以自由出行了。”
賀司嶼走出屋檐,抬頭望向這片雲開霧散的天光,徐徐合上眼,感受又一年冬天的風。
三年,到該收網的時候了。
蘇稚杳沒有在周家別墅住太久。
十一月初,她有一場京市站的全球巡回演奏會,公司還為她安排了鋼琴課,她需得回去。
回京市那日,是個陰雨天氣。
車子送她到港區國際機場,小茸撐開一把透明傘,遮著她從後座下車。
蘇稚杳戴上口罩,接過傘,走向航站樓。
還有六七米的距離,玻璃感應門自動向兩邊敞開,一群西裝革履的保鏢不知道是簇擁著哪位大人物,整齊有序地走出來。
保鏢用手臂格擋開前面的人群,空氣都有了急促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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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稚杳下意識往旁邊退,讓出路。
他們經過時,蘇稚杳不經意望過去一眼,被護擁在中間的男人,剎那間落入了她的視野。
蘇稚杳心跳一僵,呼吸都窒住了。
那兩面玻璃門打開的路,像是沒有盡頭的時光隧道,透明傘下的她,迎著綿綿細雨,看見賀司嶼走出航站樓。
他的商務大衣下,依舊一身熨帖的深色西服,西裝外套裡是好看的襯衫馬甲和領帶,那張臉還是那麼迷人,濃眉挺鼻,薄唇淺紅,臉廓硬朗,下頷線清晰……但比印象中要瘦一些,沉穩和成熟感更重了,那雙眼睛也回到了最初的時候,冰冷無情,沒有留下一絲絲溫柔的痕跡。
蘇稚杳忽然分不清夢和現實,定定地看著他,想要看清他的面容,生怕又是自己的夢。
他卻視若無睹地,從她面前走了過去,戴著黑皮手套的手隨意垂在身側,目不斜視,沒有留她一個眼神。
該是看見她了,但他們隻能裝作陌路。
徐界揚起一柄黑色大傘,在他走到檐外時,為他遮住陰雨。
前後不過幾秒。
可他擦肩而過的那瞬間,蘇稚杳目光停滯在門口他出現的位置,時間拉到極致,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她用三年,讓自己對時間失去概念。
但就是這幾秒,她的自我麻痺全成了徒勞一場,看見他的那一刻,情緒洶湧而來,讓她清晰感受到了三年的長短。
原來已經那麼久了。
久到他的臉在記憶裡變得模糊,可也隻需一秒,玻璃上的薄霧一抹而去,所有過往都重新在腦中清晰,然後變本加厲地蠶食她的情緒。
過去了,又過不去了。
或者,根本就是從未放下過。
意外遇見賀司嶼,護在她身前的大為和裡奧同樣從錯愕到感慨,但他們知道自己的使命,沒有上去相認。
他們已經走了很久。
小茸見她口罩外的眼睛空洞著,擔憂地輕聲喚他:“杳杳……”
蘇稚杳眨了下眼。
“走吧。”她聲音很低,不動聲色走向航站樓。
兩條線過了交點,又漸漸遠去。
他是自由的,但他們似乎回不去了,賀司嶼永遠都是賀司嶼,隻要他一刻是賀司嶼,她這張催命符,就一刻不敢再去靠近。
就這樣吧。
三年都過來了,是能習慣的。
那日的偶遇,蘇稚杳隻當是自己的夢,事後便努力去忘掉,回到京市,她開始認真準備下一場演奏會。
陸森培養她極其上心,第一年,蘇稚杳便因那首合奏曲《人魚陷落》一曲成名,而後陸森為她安排各種賽事,蘇稚杳也從未讓他失望過。
她從各大鋼琴賽事中脫穎而出,業內名聲越來越響,從開個人獨奏會,到發行個人鋼琴專輯,短短三年,便被國際知名曲評人稱頌為“明日巨星”。
李成閔有回玩笑,說陸森心裡隻有杳杳,他都失寵了。
事實證明,陸森的選擇沒有錯。
有一張完美的臉,和一身令人折服的真實力,蘇稚杳能成名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如今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蘇稚杳的海報和專輯,商場裡,也經常能聽見她的個人鋼琴曲。
十一月初,全球巡演到了京市站。
那夜,京市大劇院,蘇稚杳穿了身冰藍色長裙禮服,化好妝容,等到時間她便上臺演奏。
人生中第一場個人演奏會時,她明顯緊張,現在她已經得心應手,不再有新人的生澀,十分從容。
京市大劇院的音樂廳,熟悉到親切。
流線型金.色大廳內有千百張寶石紅劇院椅,天地排燈亮起,照得大廳金碧輝煌。
蘇稚杳在激烈的鼓掌聲中走上舞臺,向觀眾席鞠躬,抬頭時,她看了眼池座,留著的兩個位置不出所料地空著。
她沒再看往別處,回身走到鋼琴前,坐下,閉上眼醞釀情緒,白皙的手指撫上琴面,片刻後,婉轉的琴聲如流水汨汨地淌出。
蘇稚杳的演奏會正在進行中。
同時,電視裡,財經頻道的主持人正在播報最新財經新聞。
“因三年資本開支過載,惡意大規模回購賀氏股票導致大量資金流套牢,又於近兩年超額借債,意大利羅西集團負債金額高達五百億歐元,明顯缺乏清償能力,嚴重資不抵債,羅西家族教父克裡斯,於今日上午九點,ᴶˢᴳᴮᴮ宣告羅西集團破產……同日下午三點,全球百強企業債權人聯合發起國際刑事訴訟,申請法院強制執行,並起訴羅西家族惡意壟斷,涉嫌走私販毒,克裡斯或將面臨無期徒刑……”
蘇稚杳沉浸彈奏,對外界的新聞一無所知。
演奏會持續了一個半小時。
最後的音符落下,蘇稚杳在尾音結束後,如同過去每一場演奏會那樣,拎著禮裙起身,落落大方地站到舞臺中央,鞠躬致謝。
她在激昂的掌聲中,慢慢直回起身。
說不清是巧合還是命,她抬頭時,目光就這麼越過觀眾席的盡頭,在那眨眼之間,似乎望見一個穿商務大衣的背影,消失在了安全出口。
忽地,蘇稚杳氣息屏住,怔怔望著那個方向,心髒突然跳得很快。
距離太遙遠,她不確定。
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甚至不確定剛剛是不是真的有人從觀眾席離場。
她喘息越來越深,漸漸感到呼吸困難。
情緒復雜,如絲萬縷的如絲線緊緊纏裹在心上,無數個念頭在腦子裡亂撞。
指尖用力掐了下手心,痛感讓蘇稚杳清醒過來,她深吸口氣,回身,以肉眼不可見的迫切,邁開步子走下舞臺。
小茸抱著那件厚白貂外套,等在後臺,見蘇稚杳下來,便過去要給她披上。
蘇稚杳卻閃身從她面前越過,一下舞臺,便拎起長裙,匆匆地跑了出去。
“杳杳,你去哪兒?”外面粉絲太多,很危險,小茸忙不迭叫上大為和裡奧,一起去追她。
蘇稚杳拎著冰藍色長裙,踩著高跟鞋,不顧形象地狂奔,生怕晚一秒就要錯過。
哪怕她都沒有確定那人是否真的在。
蘇稚杳一路奔到劇院大堂,站在層層繁復的水晶吊燈下,長發甩得凌亂,有幾絲沾到臉頰和嘴唇,優雅盡失,很有幾分狼狽。
她向四周張望,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感覺爍亮的吊燈在頭頂天旋地轉。
怎麼都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隻看到幾個保安守在門口,寬敞明亮的大堂裡,隻她一個人呆呆立在中央。
“杳杳——”小茸他們追上她,氣喘籲籲地說:“觀眾就要退場了,你在這裡不安全,先回休息室吧,要找什麼,我幫你找。”
蘇稚杳喘著氣,卷翹的眼睫忽顫兩下,望著空寂的大堂,理智一點點歸位。
她真是著魔了,到底在想什麼,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心裡說不出的滋味,仿佛剛經歷過一場海嘯,殘留下苦澀,然後,內心又回到一潭死水。
蘇稚杳頓時失去所有力氣,雙手垂落下去,長裙尾掉到地面,她垂下眼,整個人如墜冰窖,拖著沉重的裙擺,麻木地往反方向,走得很慢。
“我走私人通道,你們不用跟著我。”
她氣息微弱,聲音很無力。
私人通道安全,小茸和大為裡奧面面相覷,見她低落想要靜靜,就沒跟上去。
通道長到望不盡底,像一條明亮的高速隧道,高跟鞋踩在瓷磚地面,空得能聽見一聲又一聲的回響。
這種空落感讓人絕望,蘇稚杳看著眼前的路,忽然想不通盡頭在哪裡,她眼睛開始發澀,又流不出淚,難受得厲害。
蘇稚杳停住,慢慢蹲下來,臉埋到腿間,很用力地抱住自己。
三年都過來了。
現在怎麼就不行了呢。
不知這樣蹲了多久,蘇稚杳覺得自己能平靜了,她抬起臉,吐出一口鬱氣,重新站起來。
腿蹲得有些軟,情緒消耗後人也虛著,蘇稚杳昏沉沉走了兩步,一不留神,鞋跟踩到裙擺,人往前,驀地朝地面衝過去。
一隻胳膊橫到她腰上,力道強勁,帶著她的身子往回一勾。
倏地,蘇稚杳後背撞進一個硬實的胸膛。
她還未從驚險中冷靜,就被空氣中淡淡的烏木氣息,引得陷入更深的驚愕。
蘇稚杳低頭,看到摟在她腰肢的手臂,握腰的那隻手青筋脈絡清晰,戴著腕表,小拇指有一隻銀色尾戒。
身體裡的血液突然停止流動。
蘇稚杳四肢都開始發麻,足足訥了半分鍾,冷不防地,在他的臂彎裡猛地回身。
下巴高高揚起,她極近距離地,對上了那張眉骨深邃的臉。
四目對視間,剎那暗流湍急。
蘇稚杳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斂住呼吸,她一瞬不瞬盯著他的眼睛,心中都是久別重逢的激動。
卻見他遲遲沒有表情,那雙漆黑眸子是午夜不起波瀾的海面,冷漠得沒有一絲溫度。
他根本沒有要和她相認的意思。
一團洶湧的熾熱被澆滅。
蘇稚杳心一截一截涼下,鼻腔泛酸,她無望地卸了勁,從他懷裡退出去。
“謝、謝謝……”蘇稚杳低著頭,艱澀地道出一聲生疏。
她偏開臉,慢慢回過身,朝自己的路走去。
在她回身的瞬間,賀司嶼那雙寂靜的眼眸閃了閃,再難掩住歷盡滄桑後的傷感。
——人家杳杳跟著你,是冒了風險的。
是,跟著他,就得要冒風險。
已經辜負了她的一段感情,要他怎麼再辜負她一輩子。
賀司嶼凝著她纖薄的背影,看著她越走越遠,克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