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刺青。
一個熟悉的詞匯。
Tartarus.
第31章 奶鹽
兩年前那個聖誕夜, 她在紐約。
那天是她十八歲生日,師母邀請她到家中過節慶生,蘇稚杳完成課業後, 從學院圖書館,搭乘公交車去往教授在遠郊的別墅。
那一夜的雪, 遠遠比京市的盛大。
公交車勃艮第酒紅, 車身上面BIGBUS NEW YOEK的英文是檸檬黃色,開在紐約繁華的第57街區, 窗外大雪紛飛, 像一朵朵揉碎的白雲掉落不止, 要覆沒這座浪漫哥特的城市。
那年學院期末要考核肖邦的《冬風練習曲》,蘇稚杳還把握不到這首曲子的演奏情感, 想著到時順便請教授指導。
紐約公車的座位大都背窗,冬天結霜霧, 玻璃模糊得像磨砂, 對面那面玻璃窗,有人用手一抹,露出一片湿漉的清晰。
她不經意間抬眸,見到那座曼哈頓one57摩天大樓,壓著低矮的廣場和銀行,獨樹一幟在鵝毛朦朧的落雪間。
傲立又清孤。
當時,高空的曲面巨屏正投放著實時新聞。
【He Jin was put in jail for grand corruption,the eldest son He Siyu heir to the title, from now on, Mr He is strongly in power in HS stock.】
賀晉因重大貪汙罪入獄, 長子賀司嶼上位繼承, 從今日起強勢掌權賀氏。
她穿著煙粉校服短裙, 靜靜坐在擁擠而暖和的公車裡,透過玻璃窗,望著呼嘯風雪裡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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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機裡播放到《冬風練習曲》的引子,慢板小調,旋律緩慢,有如黎明即將降臨,也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引得人無限遐思。
感受不到外面的天寒地凍,蘇稚杳心底卻莫名有波瀾輕起。
或許是被曲子感染,她隱隱感覺,四周環境也逐漸升起一種爆發前的平靜感。
錯覺那個雪夜裡,公車往前開向的,是一個故事的開端。
直到一小時後。
她在別墅的那聲槍響裡,撞到鋼琴跌坐在地。
開槍的男人倚著鋼琴下俯,低音炮從她頭頂沉沉落下,他說,Keep secret.
他右腹的襯衫被血浸得湿透,撿起那支海鹽椰奶雪糕遞到她面前時,左手腕部詭異的刺青落進蘇稚杳眼裡。
Tartarus.
也是Tartarus,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黑色手寫體……
那段記憶剎那間在腦中騰湧。
蘇稚杳胸腔重重一震,盯著他手腕半晌,忽然低頭,抓住他的睡袍,向外一扯。
他右腹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身體裡的血液如潮汐漲落,蘇稚杳額穴突突跳了幾下,猛地抬回起頭。
看著他,眼裡是萬分的驚恐。
賀司嶼疑惑兩秒她瞬變的反應,倏地,一念過,他沉了下眉,眸心一凜。
“你……”
剛發出聲音,蘇稚杳一霎那就被他捉住手腕,他就近推開她臥室的門,幹脆利落地扯她進了房間裡。
房間昏暗,月光拉長窗戶的影子,在地板照出形狀。
蘇稚杳被他壓到門上,後背將門撞得關響,他高大的身影堵她在門前,阻絕了她所有逃走的機會。
男人熟悉而燙熱的體溫包裹著她,蘇稚杳仿佛處在陌生危險的境地,愣愣看著他,眼神裡驚駭未退。
“不要叫,不要衝動。”賀司嶼用那隻帶有刺青的手,撫上她的脖頸,慢慢低聲道:“想好你要問的,我回答你。”
他指尖不施力道,輕輕按壓在她喉嚨,周身散發出的壓迫和冷感,低沉慢語,如同是在給她兩個極端的暗示。
要麼不聽話死在他手裡,要麼乖乖當做一種情調。
距離太近,蘇稚杳不得不望進他的眼。
他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愈發顯得陰沉,有著讓人不敢直視的狠勁和威懾。
盡管教授當初告知過她,那人是自衛,不得已開槍殺人,但並不影響她心生恐懼。
如果相識之前,就知道開槍的那個男人是賀司嶼,出於無法抹滅的心理陰影,蘇稚杳應該不可能大著膽接近他。
現在順序顛倒,蘇稚杳依舊驚恐。
但冷靜之後想想,她情緒裡倒是並未有太深的恐懼,驚的成分佔主要。
蘇稚杳喘息著,一點點尋回自己的聲音:“是……是你?”
沒頭沒尾的問題。
但用不著明講,她的反應足夠明確。
賀司嶼低垂著眼,目光在她臉上審視著。
片刻後,他回答:“是。”
他直白承認,蘇稚杳紊亂的心跳反而平息下去,翻騰的血液慢慢冷卻,她也在這個過程中,接受了事實。
蘇稚杳後背完全靠住門,在要暗不暗的房間裡,仰起臉:“你一直都知道我?”
他指腹貼在她的喉嚨,感受到她發出的每一個音節,和每一次的吞咽。
“是。”他還是低著聲回答。
蘇稚杳突然說不出完整的話,用力吸上一口又深又緩的氣。
她主動勾搭上去的,居然就是兩年前害她對嘣響聲留下後遺症的人,這種妙不可言的陰差陽錯發生在身上,思緒一時難以走出茫然。
蘇稚杳驚愣著,指尖微微一蜷,臉別過去時,雙手離開他身前,摸到自己腰後,扶住門。
留意到她退避的動作,賀司嶼手指從她喉嚨往後探,掌心託住她後頸,將她的臉轉回到面前,看住她。
“你在怕我?”他聲音是沉啞的,像是嗓子被灼燒著。
這麼問她的時候,他那雙瞳眸黑得如同兩個旋渦,要把她吞噬進去。
蘇稚杳被迫和他對視。
他深幽的眸光,仿佛在說,全世界都可以怕他,但她不行……蘇稚杳感覺自己正一點點在被吸進他的世界裡去,而她什麼都做不了。
剛才的三分恐懼和七分驚詫,逐漸被時隔兩年的委屈取代。
蘇稚杳看他的眼神變得哀怨,悶著腔,秋後算賬一般低低嗔他:“你故意嚇唬我……”
她並非怕他的意思。
賀司嶼沉鬱的面色隨之緩和:“不是故意。”
蘇稚杳還是那般瞪著他,眼中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倒是要聽聽看,你還要怎麼狡辯。
“Zane說他有學生會來家裡過生日,是個女孩子。”賀司嶼眼睛垂下來,看著她臉:“那是一場意外,你在那時候出現,我也沒有料想到。”
不知何時起,在他面前,蘇稚杳總下意識放任自己的小性子,任他如何說,還是要嗔怪:“你就是故意!故意不和我說清楚。”
“我是要說的,但你先開口求我放過你,還說……”
他一隻胳膊壓在她頭上的門板,蘇稚杳在他的停頓中抬起頭,昏暗中看見他薄唇微微翕動:“還說,我想怎樣都可以。”
事實上,他隻是陳述,但他自身暗含顆粒感的低音,能冷漠得讓人惶惶不安,溫沉時也能讓人沉浸入一種調情的氛圍。
蘇稚杳不自覺被他的語氣帶回到那夜,細節的記憶回放在腦海。
我、我可以給你錢……
你想怎樣都行!
放過我……求你……
蘇稚杳不是寧死不辱的人,所有痛苦在生死面前都不算痛苦,活著比什麼都好,但事急從權保命的說法,是禁不起回想的。
“流氓!”
她整個面部緋紅起來,幸虧夜裡看不清,不過羞恥的語氣很清楚:“我那天才剛滿十八歲。”
賀司嶼聽得想笑,鼻腔很淡地一哂:“我怎麼你了麼?”
沒有。
但蘇稚杳抿唇不語。
“我還什麼都沒說。”他淡淡提醒。
受害者總歸要有些底氣,蘇稚杳瞥他,哼聲嘀咕:“不哄我就算了,你現在是什麼態度?”
坐到了他這個位子,隻有別人看他眼色的份,可眼前這個女孩卻總不把他放在眼裡,敢命令他,指責他,要求他,還不給他臉色。
但他一星半點的反感都不存在。
甚至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無限在給她破例的機會。
賀司嶼偏過臉,忽地笑了。
回眸時,他手掌壓到她頭頂,沉下去,用了些力,把她的頭發揉得很亂。
“去洗澡,別錯過明早的航班。”
蘇稚杳腦袋被他不溫柔的力度壓得低下去,一聲惱嗔,掙扎著抬手推他,完全抗衡不過男人的力氣。
但他揉了幾下就自己放開了,捉住她胳膊把她從門口拉開,自己開門出去。
蘇稚杳懵在原地,一頭蓬亂。
她還有好多問題想問。
腦子裡茫茫一片,蘇稚杳想也不想,在他放開門把要邁出門去的剎那,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賀司嶼頓足,回過頭來看她。
蘇稚杳聲音偏輕,目光含著點未褪的溫存,瞧著他:“我還沒有問完。”
相視幾秒,賀司嶼慢慢轉回身。
“問。”他說。
蘇稚杳捏在他腕骨的手沒有放開,低嗯著聲思索,點了點他腕部:“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這雙彈鋼琴的手很柔軟,指尖帶著微微涼意,輕輕點在他皮膚上,在那一個毫釐間,有奇妙的感應沁透進他的神經。
靜默許久,賀司嶼才低低出聲:“拉丁文。”
心底某一塊禁忌猝不及防被牽動,他眼底情緒越發深沉,壓在黑睫下,晦暗不明:“看過《聖經》麼?”
蘇稚杳搖搖頭。
賀司嶼斂了下眸:“Tartarus在《聖經》的英譯本裡,是hell.”
他語氣平靜沒有起伏,但蘇稚杳緩慢地眨著眼睛,心口隨呼吸的加重慢慢起伏著。
地獄。
誰會在手腕刺地獄……
“為什麼要刺這個?”她怔怔地問。
賀司嶼注視她一眼,不太在意地似答非答:“受過一點傷。”
是為了蓋住傷疤?
可她想要聽的,是為什麼要刺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