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她在琴房一練就是一天。
天漸漸暗下,小茸出去接了通電話,回來時蘇稚杳正短暫休息,隻見小茸走過來,很震驚地問:“杳杳,你要和公司解約啊?”
“嗯。”蘇稚杳坐在琴凳,抿了一小口溫水,瓷杯擱回邊櫃:“走完流程了?”
小茸一言難盡,遲疑半晌才慢吞吞告訴她:“剛剛是公司的電話,說是……蘇氏拒絕支付你的兩億違約金。”
理解到這話的意思,蘇稚杳一下挺直腰背:“拒絕?”
“嗯……”小茸點頭。
蘇稚杳再問:“我爸爸?”
手機振動起來,小茸看了眼來電提醒後,很小心地搖搖頭,把屏幕給她看。
蘇漫露。
年長她四歲的繼姐。
看到這名字,蘇稚杳就大約明白了情況,她抿抿唇,接過手機。
“蘇稚杳。”女人的聲音通過手機揚進她耳底:“你和程娛傳媒的經紀約還有十五年,要解約,除非合同到期。”
蘇稚杳不可思議地怔了下,不慌不忙笑說:“蘇總好大的官威。”
對面正想說話,蘇稚杳突然接了下一句,發自內心般納悶:“咦,我爸爸已經把蘇氏百分百繼承份額都給你了嗎?”
蘇漫露被問懵:“什麼?”
蘇稚杳隨即輕笑出一聲:“怎麼兩億違約金,好像是往你薪資上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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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永遠柔中帶刺,蘇漫露早已習慣,語氣硬硬的:“蘇稚杳,請你明白,公司和程氏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密切合作,一旦你解約,和程氏撕破臉,會對蘇氏造成巨大損失,公司不會陪你承擔風險!”
“原來我這麼厲害,任一任性,公司就要完了。”蘇稚杳淡笑。
“你以為爸當初為什麼那麼爽快,一口氣給你籤二十年合約?”蘇漫露不理會她的嘲諷:“程覺自小就喜歡你,爸怎麼可能放過程氏這頭肥羊。”
蘇稚杳唇邊的笑痕微微僵住。
蘇漫露帶著得意的笑:“杳杳,你是過得太舒服了,不知人生苦,還是得學著多吃些苦,磨煉磨煉心性。”
思緒明朗,頓時,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出了頃刻的神,蘇稚杳語氣平靜而無謂,話卻夾槍帶棍:“想吃你自己吃,別拉上我。”
“你……”蘇漫露噎聲,不和她計較,一字一句頗有底氣:“這事你問爸也一樣,如果你不死心,我讓爸抽空親自跟你說。”
蘇稚杳面無表情,當即撥給父親蘇柏,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要解約。
電話那端,蘇柏斟酌良久的措辭,語情深切開口:“杳杳,不要胡鬧,你好端端毀約,要爸爸怎麼面對你程伯伯,這個事情……”
沒必要再聽了。
蘇稚杳閉了下眼,直接掛斷,握手機的手垂下來,情緒帶出不易察覺的頹唐。
小茸擔心地看著她:“杳杳……”
再下一秒,蘇稚杳已旁若無事般起身,捏捏後肩頸:“彈累了,我出去走走。”
“外邊兒還下著雪呢。”知道她想自己靜靜,小茸沒跟著,喊她帶上傘。
蘇稚杳沒走遠,一隻手撐著透明傘,另一隻藏到呢外套口袋裡,在琴房外的人行道慢慢來回。
昨夜雪落了一宿,白天又下得斷斷續續,積雪逐漸厚起來。
手伸出傘外,霜雪落到掌心,涼絲絲的,抬頭環顧四周,很冷清,吐一口氣全是白霧。
她往下壓了壓乳白毛絨貝雷帽,下巴躲進毛衣的小高領裡,踢著地面的雪,漫無目的繼續走了一段路。
“中間的池座,盡量靠前。”
突然,風雪中挾來一句粵語。
蘇稚杳頓住腳步,抬眸,發現不遠處那棵光禿禿的槐樹下站著一個人。
身形熟,聲音也熟,她隱約感覺到,可能是昨晚在電視臺門口的那個男人。
天沒完全黑下,結冰的枝縫後,是克萊因藍的夜空,花壇旁有盞路燈,照下一束橘光,雪粒在他周身飄飄灑灑。
他穿一身黑色商務大衣,戴著黑皮手套,右手握著一支雪茄,飄出淡藍色煙霧。
“不是我,Zane的學生。”
“……嗯,盡快。”
他說粵語很好聽,嗓音低沉帶著點慵懶,讓這個雪夜都有了復古電影的感覺,蘇稚杳甚至有一瞬懷疑自己此刻走到了老香港的街頭。
她不自覺地盯著他看。
“喵”
一隻純白色的貓跳上了羅馬柱花壇,格外親人地往他腰間蹭。
他聽著手機,掀滅雪茄,拋進垃圾桶裡,空出的右手壓到白貓頭上,隨意揉了兩下。
和電話裡的人又對話幾句,他勾勾嘴角,不經意側了側身。
大概是雪上的影子出賣了她。
男人低語著“係咁先(先這樣)”,漆黑的眸子順著抬望過來,剎那一眼,和她的目光撞上。
蘇稚杳心驀地跳漏一拍。
完全是本能反應,她抱住傘柄,立刻轉身,慌慌張張碎著步子跑了,貝雷帽滑落都渾然不覺。
嬌俏身影漸遠,不一會兒便隱沒在夜色裡,靴子踩過雪上,留下一路小碼的印子。
跑著跑著,蘇稚杳又慢慢停下。
她站在原地迷惘地想,心虛什麼,為什麼要跑呢?不就是看了他兩眼,又沒做虧心事……
捋捋頭發,這才意識到帽子不見了。
蘇稚杳回望一眼昏暗空曠的長街,思索片刻,原路走回去。
找到帽子時,那處空空的,男人已經不在了。
“一會兒沒看住你就溜這麼快,淘氣的小壞貓……”
蘇稚杳循聲回眸,見一個灰格圍巾掛脖的大叔抱著那隻白貓,過了馬路。
對面是一家頗具設計感的寵物館,暗中一抹光亮,仿佛時空隧道。
如果不是一小時後在酒桌上再見到那人,蘇稚杳真要懷疑自己穿越了。
是在回琴房的路上,她收到程覺發來的飯局地址,想了想,現在似乎隻能和他談了,於是換了身低調簡約但不失禮貌的小香風套裙,去赴宴。
酒宴就在國貿,那裡是京市最奢華的商務中心,繁復璀璨的吊燈每一顆都是真材實料的水晶,在此設宴款待,算得上是待客的最高禮儀。
程覺到大堂接她,一身別有風情的藕色套裝,領子不規矩地散著,脖頸上的鑽石項鏈很搶眼,五官標致,相貌很好,隻是渾身上下全是浪蕩公子的氣質。
“乖乖,你可算來了。”程覺滿意笑著迎上去,一見面就想把胳膊往她肩上搭。
蘇稚杳不動聲色側了側,巧妙避開,臉上維持著不見任何破綻的笑意,開門見山問:“小程總,我人在這兒了,說說你的條件吧?”
“今晚你就隻是為了解約?”程覺聽出她的疏離。
蘇稚杳不遮不掩,點點頭。
一盆冷水澆過來,程覺有點掃興,可面前的小姑娘眨著亮盈盈的大眼睛,還挺無辜,一絲心機都無,心一軟,他忽然間又什麼氣都生不出來了。
“沒問題啊,想解約的話……”程覺抱起胳膊,盯住她壞笑:“嫁給我,合約作廢。”
“……”她到底在期待什麼?
當初父親籤合同,就是這目的吧,逼著她不得不和程氏聯姻。
蘇稚杳壓住想扇他一巴掌的欲望,一言不發,扭頭走向大門,但被程覺眼疾手快拉住:“這麼不經逗呢?”
他自覺放低姿態,問她:“昨兒用華越那秀哄你開心的,又是哪個哥哥?”
蘇稚杳不搭腔。
程覺倒也沒追問,隻說道:“別不理我啊乖乖,那這樣,飯局結束,我們再坐下好好談,可以了吧?”
蘇稚杳沒有別的退路,隻能最後再信他一回。
包廂裡,方形長桌上鋪展著純白桌布,中間一排新鮮典雅的白玫瑰別有幾分隆重,顯然今晚這場高桌宴,是出於商務接待。
隻是正中間的主位還空著,不知道是等哪位貴客。
在場的都是程氏高層,身邊幾乎都跟著漂亮女人,或秘書或女伴。
程覺拉蘇稚杳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一坐下,周圍見過的沒見過的,都挨個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交際場面蘇稚杳司空見慣,輕松應付過去。
“老程,阿覺和杳杳這倆孩子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極了!要我說,趕緊定了!”
一個手不安分揉在女伴腰上的中年胖高管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蘇稚杳輕一蹙眉,便聽眾人接了話開始拉郎配,程覺倒是嘴角咧得很高。
她有些不耐煩想要說話的時候,門口響起動靜,原本還在布餐具的侍者都忙不迭擱下手頭的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列隊,像是要恭迎誰。
包廂裡的鬧哄聲一瞬間肅靜。
蘇稚杳順著其他人的視線,望過去,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當時他沒穿黑色大衣,也沒戴皮手套,鼻梁架一副金絲眼鏡,但蘇稚杳還是一眼認出他了。
在侍者的引導下,他一路走過來,沒給任何人眼神,帶出他獨特的漫不經心卻又凌厲的氣勢。
那群信口的老男人齊齊一下站得筆挺,藏不住討好的嘴臉,笑得眼周滿是褶子,一口一個“賀先生”地喊,空氣中頓時一股奉承的味道。
蘇稚杳愣神間,也被程覺拉著站起來。
她怔怔地看著男人脫下西裝外套,由助理接過去,他馬甲裡面的襯衫是冷黑色的,手臂束有皮質袖箍,配著金絲眼鏡,很雅貴,但襯不出他紳士,反倒是斯文中透著淡淡的匪氣,略有種性感的格調。
原來他就是兩年前親手送父親進監獄、如今掌權港區賀家的那位……賀司嶼。
賀司嶼落座後,程氏高層們才紛紛回到自己座位,蘇稚杳也慢慢跟著坐下。
程董第一個起身向賀司嶼敬酒,有禮有節地說了一堆官方的客套話,還談到賀老爺子曾經和自己祖父間的情意,最後假模假樣笑道:“日後生意場上,望賀先生多多照拂了。”
這句才是重點。
賀司嶼單手解開襯衫一顆紐扣後,才不緊不慢虛抬了下酒杯:“程董客氣,老爺子腿腳不利索,我替他走個過場,有空程董大可自己到美國看看他老人家。”
都懂他的言外之意。
老爺子的舊情分,和他沒關系。
程董差點掛不住面子,笑笑坐了下來。
之後向賀司嶼敬酒的人再也沒有多出一句廢話了。
蘇稚杳低著頭切奶酪牛排,安安靜靜地吃自己的餐,想著這人應該並不記得她,否則她就坐在他右前方,他也不能全程沒看她一眼。
隨後又慶幸在街上時自己跑掉了。
這人一看就很不好惹。
方才最嘴碎的那個胖高管,不知怎麼在賀司嶼那兒吃了癟,為給自己臺階下,他轉頭把酒杯對向旁邊不遠的蘇稚杳:“來,杳杳,跟伯伯喝一杯,祝你前程似錦,和阿覺好事成雙!”
蘇稚杳抬頭,見他挺著便便大腹,小眼睛色眯眯,配上那油腔滑調的語氣,她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一頭豬站了起來,胃裡一陣惡心。
“對不住啊李伯伯,我酒精過敏。”
蘇稚杳露出她慣用的溫順笑容,清楚這種人是越反抗越來勁,所以在他開口勸前,自己先很為難地沉吟出下一句話。
“如果一定要我喝的話,那我喝點兒也行吧,也就晚上回去掛兩袋吊瓶……”
她輕嘆口氣,不等他反應,已經抬手招了招,作勢要叫侍者過來給自己倒酒。
但隨即就被程覺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