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說:“好。”
她這才伸出嫩生生的胳膊,抱住男人脖子,小腦袋在他脖子處蹭了蹭:“你怎麼這麼氣人。”
他抿唇不語,輕輕摸了摸她頭發。帶著她不懂的珍惜與難過。
他輕輕吻她頭發,貝瑤覺得有些痒,破涕為笑。
然而她時而好奇心比較重:“你剛剛為什麼生氣難受?”
裴川在她面前其實鮮少生氣的,他很會遷就人。他說傷人的話,肯定也是觸動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經。
裴川不願騙她,可是在她面前,又無論如何也不能夠談起殘缺與欲望。
他隻是沉默不語。
貝瑤想了想,她小聲說:“你不喜歡我這樣穿,你覺得不好看的話,我就不穿了。”
他喉頭幹澀,輕聲道:“不是,很好看。”
到底還單純,她得了誇獎,就忘記了先前的不愉快,歡喜道:“你也好看。”還不忘補充了一句,“最好看。”
他笑了笑,心中憐愛難表。
他誇她是出自真心,她看他隻是因為情感作祟。他現在這個落魄樣,無論如何也當不起小姑娘一聲好看。
裴川不會以自己的情況來要求她。
每個人隻年輕一回,他沒有辦法陪她走過青春的風霜雨雪,但他希望她有自己的生活,不用因為他顧忌什麼。
他第一次這樣抱著她,男人胸膛寬闊,哪怕兩年牢獄之災,也沒有辦法抵消先前多年的拳擊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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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肌理結實,抱著她一同坐在輪椅上。
說實話,貝瑤有些新奇。
她並不記仇,也不容易生氣,生完了氣,更加熱愛生活中讓人開心的地方。
這個男人敏感,他小時候坐輪椅被她看見了,臉上都會不悅,現在抱著她一同坐在輪椅上,對他而言是很大的讓步了。
她臉頰埋在他胸膛,忍住了歡喜和羞澀的笑。
“探監”時間過去,貝瑤不得不離開。
裴川看著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裡,他第一次有些難言的憂慮。
~
成錚海說:“裴川,有心事?”
“沒有。”
“得了吧,你小子,朝夕相處也快三年了,你今天敲代碼停了十多次。也別把我當外人,我犯的錯比你嚴重多了,還得在裡面待個十來年呢,不會把你這點破事說得天下皆知。我算算,你明年就要出去了吧,今年都第三年了。”
現在算是“放風時間”,裴川並不喜歡和人交流,然而今天他思慮太過繁重,看著這位為了女兒進監獄的前輩,他開口道:“我怕我給不了她未來。”
成錚海說:“話不是這麼講啊,你說你,我們這種搞生化的,窮都窮不到哪裡去。你是幹嘛的啊,電子科技和軟件開發啊,未來的時代是信息時代,你腦子那麼好用,簡直是個移動金庫,給你家小姑娘造座金屋都沒問題。而且你還會搞科技,那出去妥妥的科學家啊。”
成錚海見裴川沉默,又道:“你看看現在這些年的大學生,除了書本知識會個啥?他們想當科學家啊,得讀完本科,還要讀個研考博士之類的,期間不停發表論文,取得一定的學術成果,才配得上科學家稱號。你呢,四年實戰,你造出來多少東西,你清楚,國家也清楚,你出去和同齡人都不是一個檔次的。”
裴川看了他眼,咬牙,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主要是,要娶一個人,過日子總得有……有夫妻生活吧。他能給她最純粹的愛情,寵她一輩子,可是對他來說,脫下衣服褲子,比讓他去死都難。
童年的事像一個籠罩在頭頂的陰影,小小的他坐在門外,母親和父親在房間吵架,他親耳聽到那個最親的女人提起他殘肢時的恐懼。
裴川是蔣文娟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如果這個最親的女人都害怕惡心他,何況是瑤瑤呢?
四歲的時候,裴川總相信蔣文娟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男子漢不哭,長大了腿就會長回來,重新變得完整。可是稍微再大一點,他也就明白了,這輩子都隻能這個樣子。
他可以練拳,練肌肉和身材,然而殘肢部分哪怕天天按摩,也會萎縮難看。
他自己看著都覺得醜陋不堪,又怎麼給漂亮天真的小姑娘看。
瑤瑤不懂這些道理,成老前輩作為一個正常健全的男人,和妻子在一起時也不會有這樣的顧慮。所以他們都不懂他的掙扎和痛苦。
然而裴川今天看見貝瑤,除了驚豔,就是年少時那些錯亂香豔的夢境,和醒來無比痛苦的羞慚。
娶了一個人,要對她一輩子負責,光給愛有時候是不夠的。
可是這些心事,究竟對誰講才合適?到頭來隻能一個人忍受鈍刀子割肉的痛苦。
裴川放不開手,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不會隻顧眼前的利益和快活。
這也是他從來不碰貝瑤的原因。
若她有一天明白了,他連正常生活都不能給她,就知道他有多糟糕。越愛顧慮越多,甚至怕她露出一點異樣的目光。
裴川有時候常常會想,她要是不那麼漂亮美好就好了,她有頂好看的容顏,年輕誘人的身體。以至於他離她太遙遠,先天條件都不般配。
正常人不會懂。
懂的人卻不可能同外人講。
這場聊天最後隻有成老前輩以為自己勸動了這個年輕人,成錚海倒是真的很看好這個年輕人。裴川基本上什麼類型的軟件都會做,一通百通,平時不懂的,裴川都在拼命學習。
“第七監獄”有一點是外面所有大學都比不了的,這裡有出色的物理教授,有生化轉件,甚至還有曾經研究H彈前輩的弟子。
個個放出去都是人才,業界大牛,犯的錯也是能糾正的錯誤。
裴川這樣的人一出去,喲,那可不得了,科學家預定。寫代碼那個本事,錢什麼的輕而易舉。
後來有一天,成錚海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裴川啊,你家小姑娘知道你這麼有本事嗎?”
咳咳……賺錢很逆天的那種本事。
裴川面色清冷,薄唇淡淡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成錚海本來隨口一問,沒想到得到這種讓人意外的答案。
成老前輩瞪大眼:“那她知道你明年就可以出去了?”那人家總知道不用等你太久吧!
裴川沉默了下:“她以為還有六年。”
“……”
成錚海哭笑不得:“你這小子。”
怎麼說好呢?那姑娘是哪家的寶貝啊,什麼都不清楚,她會不會也和外面的人一樣,以為裴川出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哦,還是坐過牢很難找到工作那種。
再加上傻乎乎以為還得等他六年。
裴川你就不怕到時候突然出去了,人家生氣你騙她甩了你嗎?
而且,心甘情願等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六年”,這什麼寶貝姑娘給裴川撿到了啊!
第69章 出獄
裴川在高三暑假入獄, 後來和國家籤訂了一份四年的協議, 按理說他正式出獄時貝瑤剛好大四。
五年制的專業, 她還沒有徹底走完。
快四年的時間, 這個少年比誰都要努力, 在“第七監獄”積極接受教育。
“第七監獄”出獄流程和其他監獄不同,畢竟這地方往好點說,也是另一個人才培養搖籃。
2013年過年的時候, 裴川提前填表格,年後釋放證明和任職書會一同發放。
成錚海過去瞧,年輕男人在桌案前坐得筆直, 填那個表格。
裴川,男, 22歲。
成錚海哈哈大笑:“二十二, 到法定結婚年齡了。”
裴川握住筆的手頓了頓。
“裴川,你這輩子算不算柳暗花明, 絕處逢生?”陰差陽錯走上了另一條路, 出獄反而能直接為祖國工作。這輩子或許得奉獻, 然而終究是榮譽的。
“成前輩。”他淡淡說,“我沒有念過一天大學。”
“那又有什麼關系?你看現在的大學生,把大學四年讀完,誰可以當科學家, 誰可以去國家研究所或者一線工作?你這四年付出了多少, 以後比起你同齡小男生, 你成熟太多了。以後有了出息, 記得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
裴川始終面色平靜,讓人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成前輩說:“你這個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年紀輕輕,思慮太重。”
裴川把表格填完,沒有接話。
這個世界對他的定義因人而異,有人或許會感嘆他出獄以後就是國家科學家,然而還有一部分人隻會看到,他是個坐了四年牢,沒有念過一天大學的男人。
他在牢裡不見天光,與這些老前輩們相處,學到的固然多,可是以後要面對的是復雜的社會。
裴川並沒有畏怯心理,他不怕外界的目光,然而顧及貝瑤,他卻不得不多想。
他還在牢裡的時候,她的同學們可能還不知道她有個他這樣的“男朋友”,他也可以等著她少女心性沉澱,看清真心。將近四年的時間,貝瑤隨時都有反悔說分手的退路,然而她並沒有。
但一個男人,不可以不給女人未來。
趙芝蘭當年用全部身家,求他放過他們家女兒,那時裴川還沒有坐過牢,趙姨他們尚且如此。現在坐完牢出來的境況無疑更加糟糕。他怕貝瑤因為和他在一起受傷害,更怕她看清這個世界,離他而去。
她給的一切太美好,他陷得太深了。
她如果哪天因為被傷害,害怕了,想要離開他,他受不了。
出獄究竟是件值得慶賀的事,盡管貝瑤和金子陽他們都不知道,這一切依然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
2013年過年時,貝瑤沒有辦法去看裴川。
外婆病重,已經快不行了。
不知道誰說過,當一個人成為母親,那麼在她眼裡,孩子最重要,其次才是父母。人類永遠更加疼愛下一輩。
所以盡管趙芝蘭有些神傷,依然沒立刻把貝瑤叫回來,怕女兒在學校心神不寧,又怕耽誤她期末考試。其實趙芝蘭嘴上沒有說過,心中是有怨的,貝瑤外婆這輩子就一兒一女,女兒趙芝蘭是姐姐,小時候吃夠了苦,小時候身高還不及農村灶臺高就要做飯。
趙芝蘭弟弟趙興出生以後,得到萬般寵愛。趙芝蘭這輩子隻有嫁給貝立材以後,才從那樣的生活壞境中解脫出來。
趙興這輩子是個棒槌,沒有做過一點好事,貝瑤外公死於意外,得到不少撫恤金,都被外婆花在趙興身上了。
貝瑤出生以來一直由趙芝蘭親手拉扯養大,貝瑤外婆是沒有幫趙芝蘭帶過一天孩子的。
隻除了那年為了生二胎貝軍,趙芝蘭回娘家住過一段時間。
那個時候的外婆約莫也明白了兒子不可靠,將來也許是靠女兒養老,因此對趙芝蘭的女兒貝瑤態度特別好,裡外誇瑤瑤漂亮。
然而趙芝蘭卻知道,嘴上說的東西最容易。以前貝家的錢都借給趙興敗光了,以至於家裡窮到讓貝瑤穿她小蒼表姐的舊衣服。那麼困難,外婆也沒能幫一把。
愛屋及烏,趙小蒼的漂亮衣服,卻大多是貝瑤外婆買的。
因此這回貝瑤考完期末考試,趙芝蘭才給貝瑤說:“回來見見你外婆最後一面吧。”
貝瑤來不及趕去看裴川,隻好給金子陽打了個電話,讓他給裴川講一下。
她匆匆趕到老家醫院時,外婆正拉著趙興的手,一雙渾濁的眼看著唯一的兒子,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
空氣中有淡淡的尿騷味,趙小蒼站在門邊,鼻子側對著門外,不時吸一口外面的空氣。
趙芝蘭在病房裡,貝瑤回來,她招招手:“過來看看外婆。”
貝瑤過去,輕輕握住老人另一隻手:“外婆,我來看你了。”
那隻布滿皺紋的手抖動著,外婆用了很久的力氣才辨認出這是外孫女,她這輩子沒有疼過的外孫女。
而她從小疼著長大的孫女趙小蒼,燙了一頭大波浪,表情很難看地站在門邊,似乎被這股氣味燻得受不了。
小貝軍牽著媽媽的手,他雖然不懂事,可是也知道家裡發生大事了,不敢說話,老老實實站著,也不抱怨臭。
趙興沒說話,也沒呵斥外面的趙小蒼。
外婆的眼睛看過一屋子人,最後眼角流出渾濁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