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姑娘,嗚咽不成語。
貝軍慌了,他過去抱著姐姐,和她一起哭。盡管他不明白姐姐為什麼打他。
貝瑤推開他,她哽咽道:“我守了他好多年,可是第一次讓他傷得這麼厲害的,卻是你。”
貝軍不懂,大哭出聲。
貝瑤說:“他本來不會來的。”
她知道他壞,他冷血。那孩子如果不是貝軍,他不會去救。
破洞褲子下的假肢,暴露在人前。他被扯下遮羞布,碾碎最後的自尊。她甚至在想,他會死嗎?所有人都知道帶病毒的狗的危險性,唯獨傷得最厲害的裴川無人問津。
貝瑤擦幹眼淚,勉強給父親打了電話讓他回來。
她走下樓,腳步虛軟。
對面那扇窗和她房間窗口四季常青花香溫柔不一樣,他一片灰色的窗簾,隔絕了世界的陽光。
~
裴川脫下假肢,閉上眼躺在床上。
他沒去洗手,頂著曹莉驚恐的目光回了房間關門。
不一會兒白玉彤回來了,她顫著聲音問道:“媽,他在哪裡?”
曹莉解圍裙:“房間,下面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被野狗咬了,那條狗好大,他還把野狗打死了。你知道嗎?那狗腦漿都被他砸出來了,他就是個神經病,你說他會不會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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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曹莉也發現自己聲音都在顫,她勉力鎮定,卻想起繼子那被咬穿了幾個洞的褲子。
不、不會染了什麼病吧?
曹莉縱然心機深,熱愛‘宅鬥’,然而在這種關乎人命的問題上,她還是覺得腿軟。
母女二人都給不敢去敲那扇緊閉的門,曹莉隻能給還在工作的裴浩斌打了電話。
白玉彤牙齒發顫:“太可怕了,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我要出去。”
曹莉狠狠掐了她一下,壓低聲音道:“要是你裴叔叔回來了看到你這樣,你還想在裴家過好日子?喝西北風去吧你,要蠢別連累你媽我!”
白玉彤不敢出聲了。
門鈴被按響。
白玉彤被支使去開門。
她看見了一張雙眸帶淚的眼,門外的少女帶著初秋的瑟意,一張小臉是白玉彤無數次恨得咬牙的動人美麗。
可這張美麗的臉到底是個不到十六的小姑娘,哭得眼睛紅彤彤的。
白玉彤懵了,都快忘了害怕。
貝瑤從不來他們家,這是白玉彤母女搬過來的第一回。
白玉彤不可置信地心想,這個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姑娘,該、該不會是,為了她那個殘廢、半死不活又沒人管的繼兄吧?
第35章 牽掛
白玉彤心中怪異不解, 貝瑤問她:“我能進來看看裴川嗎?”
少女嗓音清甜, 因為帶著鼻音,多了幾分別樣的軟。白玉彤暗恨, 心想,天知道那個繼兄死沒死呢,萬一被傳染也變成了瘋狗,剛好逮著誰咬誰。
她和媽媽不敢去看,貝瑤就來得剛好。
白玉彤錯開身子, 讓貝瑤進來。
曹莉母女對視一眼, 均沒有吭聲。她們看著貝瑤走到那扇緊閉的房門前。
少女曲起指節:“裴川, 你還好嗎?”
目光略空洞的裴川從床上坐起來:“你來做什麼?”
貝瑤壓抑著哭腔:“我看到你受傷了, 我們去醫院看看好不好?”
裴川低聲道:“你走吧, 我沒事。”
貝瑤心中擔憂又難過,怎麼也不可能走。裴川知道她還在外面,曹莉母女肯定也在。
裴川看看牆腳報廢的假肢, 閉了閉眼。因為剛好傷到小腿,那些人看到他破掉的褲腿,第一眼竟也是去看他那獨特的假肢, 而不是猙獰的傷口。
這個房間就像囚籠, 失去一雙假腿,他連自己走出去都做不到。
“裴川。”貝瑤聲音輕輕的,她貼在門邊。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裴川其實, 不需要她的可憐。
他與貝瑤分別一年, 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工作。他學會了打球、打牌、堅持練拳擊。他多希望初初見到貝瑤的時候, 他就是正常健康的模樣。
他渴望成為一個正常強大的男人,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一個靠同情親近她的殘廢。
可假肢一旦壞掉,他竟然連從地上爬起來都那麼吃力。
裴川知道再待下去,等待的肯定是裴浩斌回來帶他去檢查。
他不想要這樣的結局,這麼多年,哪怕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沒再看過他的殘肢。
裴川拿出手機:“王展,假肢壞了,過來接我。”
裴川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又過了一會兒,他挪到床邊,把許久沒用過的輪椅拉過來。
這是以前十四五歲時裴家給他買的輪椅,遠遠沒有後來他單獨住公寓時的輪椅好。然而他靠著手臂力量,輕易就坐了上去。
秋天他的被子尚且單薄,裴川把它拉下來蓋在腿上。
他驅動著輪椅,把角落的假肢收到儲物箱裡,又鎖到櫃子裡。
做完這一切,他隻有雙手沾著野狗的血。
裴川垂下眼,打開房間的水壺。
水很燙,是曹莉為了以示“關心”燒的開水。裴川卻沒有等待它冷卻,貝瑤在他房間外站了太久了。他倒在杯子裡,水順著他手指流下來,他手指輕輕顫抖,一言不發,把手洗得幹幹淨淨。
他收拾好這些,然後開了門。
貝瑤沒想到面前這扇門會突然打開,她眼裡還帶著無聲的淚水,像清晨樹梢的露珠兒。
少年唇色微白,他看了一眼貝瑤:“你回家吧,我沒事。”
也習慣了不是麼?
曹莉意外裴川會出來,然而她也不知道說什麼。白玉彤的反應就直觀多了,她一直知道繼兄沒有雙腿,可是以往每次見到他,他都戴著假肢,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裴川坐在輪椅上,清清楚楚認知到他是個殘廢。
然而這殘廢,卻分外不好相與,她至今記得那條狗腦漿迸裂的悽慘模樣,以至於不敢出言譏諷裴川。
沒一會兒門鈴響了,這次裴川沒看任何人,他推動著輪椅過去開門。
輪椅之上,他手指修長有力,掌心卻埋著沒人看到的紅腫。
門外正是王展。
王展穿著白大褂,在呼呼喘氣,他幾乎是開車過來然後一路跑進小區的。
“裴川?”
裴川點點頭,王展會意推著他走。
曹莉母女一直沒開口,他來的時候也引起一家人安靜,走的時候也讓空氣安安靜靜的。像是這個家的過客。
出任務的裴浩斌還沒來得及回來,裴川早已不是幼年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他有能力安排好後路,挺直脊背離開小區。
貝瑤擦了擦眼淚,無言跟在他們身後。
王展詫異回頭,對於裴川的私事,這位醫生是不管的。這小姑娘漂亮得緊,讓人難以忽略。然而他的主顧、脾氣一向很差的裴川沒有趕她走,王醫生也隻好當做視而不見。
裴川的輪椅下樓梯是極為困難的。
何況裴川體格並不瘦弱,王展是文人,帶著他的人和輪椅下去很艱難。
他們老小區沒有安裝電梯,下到二樓的時候,輪椅王展實在沒了力氣,手一抖,輪椅向下滾。王展嚇得心頭一跳,卻見裴川一隻手抓住了欄杆,穩住了自己和輪椅。
然而裴川的表情卻並不慶幸。因為這個動作,他蓋住腿的被子往下滑了。
另外一隻手隻來得及抓住被子邊角。幾乎是一瞬間,他選擇松開握住欄杆的手,寧願摔下去,也不要掀開這層布,露出空蕩蕩的褲腿。
丁香的香氣繞過來,她一雙纖細的小手扯住被子往上拉,好好蓋住他的腿。
他低眸,對上少女一雙紅通通的杏兒眼。
她抿唇,努力想幫著王醫生把輪椅扶正。裴川握住她纖細手腕,把她的手從自己輪椅上移開。王展輕輕嘆口氣,認命地給使出吃奶的勁兒幫這位爺下樓。
~
九月晚,夜色悄然降臨。
王展協助安裝假肢的人給裴川把新的假肢弄好,這兩年裴川長身體,殘肢的數據不適會更換,單數作為裴川的主治醫師,王展對他的情況很清楚。
一行人忙忙碌碌到晚上八點半,都市的霓虹已經亮起來了。
裴川裝完假肢,王展舒了口氣,然而王醫生忍不住數落道:“你幹了什麼?假肢都可以壞。”
裴川的假肢仿真防水,是目前國內假肢比較高的水平了,壞到不能走,是得多可怕。
“殺了條野狗。”
王展瞠目結舌,還以為他在開玩笑:“什、什麼?”他趕緊道,“我給你檢查下身體。”
裴川拂開他的手:“沒被咬到別的地方。”
裴川也覺得可笑,竟然是假肢救了他一命。
他下了病床,王展說:“她還在外面等呢。”
也不知道這混賬小子是什麼用意,竟然讓那小姑娘一路跟著來了。
裴川低低“嗯”了一聲,他知道。
他推開門,秋天的夜色有些涼,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貝瑤規規矩矩坐在醫院藍色的陪護凳子上,一見他出來,大眼睛緊張地盯著他看。
他走過去,問她:“冷不冷?”
貝瑤搖搖頭,她害怕問那個結果,卻還是顫著聲音問了:“你沒事吧?”
裴川說:“沒事。”
她張了張嘴,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幾乎顛覆了她多少年來的認知。人情冷暖,裴川早已看了個通透,唯獨她過得純真快樂,希望他當一個好人。
可是人人這樣對他,他有什麼理由當一個好人呢?
孩子們的父母都心慌得看著自己的寶貝,就連趙芝蘭,也是快被親生兒子貝軍嚇暈了過去。
貝瑤難過極了,她覺得羞愧。
小時候看世界是美好無比的,有些東西卻迫使著少年少女們成長。
已經比較晚了,貝瑤出門前告訴過貝立材,然而市醫院回家的車並不那麼好等。裴川沒開他自己的車來,他也沒提出讓王展送。
他帶著貝瑤往前走。
夜風輕輕,少年雙手插兜裡。裴川話一向不多,如果沒人和他說話,他能自己安安靜靜待一整天。
月亮出來了,高懸在空中。
貝瑤慢慢跟著他的步伐,一雙眼睛眼尾的紅還沒消失。她越想越難過,如果裴川沒有自己回來,她是不是就已經把他弄丟在歲月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