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瑤發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樣對這些遊戲感興趣。而且她在發燒,高熱使她混混沌沌,沒什麼精神。
如果真的要頂著成年人的記憶和靈魂長大,其實挺難受的。
放學的時候,家長們又陸陸續續來接孩子了。
陳虎爸爸依然最先來,小胖子得意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路過貝瑤的時候還斜睨了貝瑤一眼。然而他更記恨的是裴川,他出門的時候大聲對裴川道:“你爸爸不會來接你的!”
裴川抬眸,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陳虎。蒼白的手指默默抓緊了輪椅。
小胖子一溜煙跑了。
貝瑤氣壞了!
熊孩子!
貝瑤媽媽趙蘭芝制衣廠下班有點晚,所以平時方敏君都是奶奶來接。最後隻剩貝瑤和裴川還有小趙老師在教室。
小趙老師打掃孩子們留下來的紙屑,貝瑤看看裴川的背影,小短腿吭哧吭哧走過去。
夕陽落了一庭院,她小胖手拿了一隻紙飛機,輕輕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輪椅不高,坐在上面卻比四歲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著她。
她笑了,杏兒眼彎彎,用軟綿綿的小奶音說:“給你,我叫貝瑤。我們家離得很近,我們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著臉,猝不及防把飛機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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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不要你。
她竟然讀懂了他眼裡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記了那是一隻紙飛機,清風帶動紙飛機,輕飄飄一下子飛了老遠。落在庭院裡的梅花樹前。
貝瑤看了眼紙飛機,又轉頭看他。
下一刻她邁著小短腿去撿,她跑回來,珍惜地把紙飛機放在他腿上,眼裡的光芒半點沒有熄滅。
裴川心裡一股火氣,盡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繼續給他撿,每次撿回來,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頭衝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面無表情將它撕了。
貝瑤偏黃的頭發柔軟,扎了兩個小揪揪。
裴川覺得她肯定會哭的,就像陳虎那樣,哭得驚天動地,然後向老師告狀。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歡他,他腿沒斷之前就沉默寡言,沒什麼朋友。孩子們都覺得他性格孤僻難相處。
貝瑤知道,所有受過傷的人都像一隻刺蝟,可他們的心依然柔軟。
她用四歲孩子天真的語調問他:“你不玩了的話,那我們回家吧?我媽媽也沒來接我。我們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說話,卻在貝瑤伸手來碰他輪椅的時候,一下子抬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點也不留情,“啪”一聲脆響。她軟乎乎的手上頓時紅了一片。
貝瑤下意識把手縮了回去。
她低頭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過的那隻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軟,手背還有幾個小窩窩兒。貝瑤小時候怕痛,打針能嚇得渾身發抖。裴川天生斷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貝瑤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確實不好相處。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趙芝蘭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幼兒園外面的小路上。
貝瑤輕輕擰了擰眉,趙芝蘭過來抱起貝瑤,又和小趙老師打了聲招呼。路過裴川時,她也心軟了:“裴川,趙阿姨帶你回家吧。”
裴川低著頭,手指扣緊門縫。
小趙老師尷尬笑道:“貝瑤媽媽,你先走吧。”
趙芝蘭隻好抱著貝瑤走了。
她抱著軟乎乎的女兒,輕輕嘆道:“唉,那兩口子造的什麼孽,孩子性格成了這樣……”
等他們走遠了,小趙老師才笑著摸了摸裴川的頭。
裴川一動不動,小趙老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他在看小路盡頭的母女。
趙芝蘭折了朵黃色的小野花別在小姑娘頭發的小揪揪上,她懷裡的女娃娃大眼睛彎成月牙兒。
天真快樂又可愛。
裴川的目光落在貝瑤身上。
許久攤開手,掌心一片藏起來殘留的紙飛機碎片,他默默松開了它。
紙片隨風飛走。
他就知道她是騙他的,她媽媽會來接她回家。
~
晚飯後,貝瑤拉開臥室窗戶,趁著趙芝蘭洗碗,費力踩上凳子看過去。
對面四樓電燈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應該被接回家了。她這才松了口氣。
他們在一個小區,貝瑤家住三樓,裴川家是四樓。貝瑤和爸爸媽媽分床早,有自己的臥室。從她家這邊看過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覺時又發燒了,趙芝蘭睡在她身邊,一摸女兒身體滾燙。
湊近還不知道貝瑤在說什麼胡話,抽噎著眼淚打湿了枕頭。趙芝蘭瞌睡都嚇醒了,趕緊拿酒精給她降溫。
貝瑤快天亮的時候睜開眼,額頭滾燙一片,更讓她害怕的是——她記憶開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過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漸漸的,那塊玻璃被一點點覆蓋,讓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記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二歲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現在,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竟然也隨之蒙上一層大霧,似乎這個四歲女娃娃的身體在排斥這些記憶。
等趙芝蘭一出門,貝瑤艱難下床,翻出自己寫字的田字格和鉛筆。
“貝瑤,2010年,嫁給霍旭,婚後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歡的人。而貝瑤是他對抗家族保護真正愛人的擋箭牌。霍旭是軍人和商人的後代,他有錢有勢。霍旭一直沒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鬧著要離開時,霍旭卻不允許了。”
貝瑤用旁觀者的角度寫下這樣一段話,寫完了滿頭的冷汗,可她知道還得繼續。
“2012年。貝瑤想辦法第一次見到霍旭真正喜歡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趕了回去,還第一次動手打了她耳光。趙芝蘭女士和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時候,還為她的事情到處奔波求人。最後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貝瑤邊回憶眼淚邊往下掉。
貝瑤堅定地繼續寫:“趙芝蘭女士最後去求了一個男人,他把貝瑤救出來了。那個男人叫裴川,是個全世界眼中很壞的男人,他寫的程序全是破壞社會安定的。他沉默寡言,保護了貝瑤兩年,最後她死那天,裴川告訴她,‘她是他一輩子不敢愛的心肝。’”
“2014年,貝瑤死得窩囊,還是成了那個女人的擋箭牌。”
趙芝蘭腳步聲漸近,貝瑤來不及繼續,最後隻能潦草地告訴將來的自己:“好好對裴川。”
最後一個“川”字收尾,她飛快把作業本放進抽屜裡。趙芝蘭推開門,瞪眼說她:“都發燒了還亂跑什麼!”
貝瑤擦幹眼淚,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記憶最後會停留在哪一天,一個人帶著上輩子的記憶生存本就有違常理。能重來一次本就是恩賜了。
“媽媽,你給我唱首歌吧。”
趙芝蘭笑罵道:“不聽話還想聽歌!”
到底心疼女兒,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
吹動少年的心……”
這是八五年發行的專輯,貝瑤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熟悉又陌生溫柔的歌曲。
她隱隱約約想起來,這首歌叫《明天會更好》。
在趙芝蘭的歌聲中,她又沉沉睡去。
睡前貝瑤在想,裴川今天去幼兒園了嗎?
他上輩子因為昨天的事,拒絕去幼兒園,並且不再開口說話。那今天呢?
~
今天豔陽高照,幼兒園的孩子們在看落在草叢的白色蝴蝶。
方敏君周圍好幾個孩子,全都想捉住那隻漂亮的蝴蝶。
陳虎咋咋呼呼跑過來:“方敏君,你要來躲貓貓嗎?”
方敏君回過頭。
那是一張在96年稱為“小玉女”的臉,因為有些某個港星的臉蛋雛形。這讓方敏君的母親趙秀格外驕傲。
方敏君不似同齡的孩子胖乎乎肉嘟嘟的,臉上肉少,反而襯得有些精致清秀。
她說:“好,不過我不當貓貓。”
陳虎一口同意。
然後指了個小男孩當貓,那孩子嘟了嘟嘴,不得不同意。
一聲歡呼聲,孩子們紛紛躲起來。
他們玩得開心,角落裡,裴川冷冷看著。
在稚嫩的歡聲笑語中,他看向最前面小女娃空著的位子。
他來上學了,而她沒有來。
第4章 他不髒
貝瑤這一生病到了八月份才好,四歲的身體無比排斥她上一輩子的記憶,貝瑤一有意識,就去作業本上寫東西。然後把它藏在床頭和櫃子的夾縫中,趙芝蘭不會打掃這裡。
等到八月初,夏天最熱的時候。
貝瑤的記憶終於穩定下來,她的記憶最後停留在了小學三年級,這就是這幅軟乎乎身體的極限了。她隱約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也知道一定得對裴川好,可是讓她說說為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三年級的水平,等她再次翻出作業本看都看不懂了。認識一部分字,卻還有些不認識,但是內心高度緊張感讓她重新把作業本藏好。
貝瑤這段時間生病急壞了趙芝蘭和貝立材,貝立材抽著香煙說:“等瑤瑤四歲生日給她掛個紅放鞭炮去去晦氣。”趙芝蘭滿口答應,九幾年孩子早夭率比後世高得多,貝瑤是夫妻倆第一個孩子,那年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沒革除,貝瑤奶奶不喜歡她,夫妻倆卻很珍惜這個女兒。
貝瑤好了,自然又得往幼兒園裡送。
她如今以小學三年級的視角來看世界,反而好了很多,不再浮躁,清澈的眼睛裡多了對世界的向往和好奇。
去幼兒園的路上開滿了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