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是在一個賣大閘蟹的小販那裡聽到這個故事的。
【1】
副掌門還不是副掌門的時候,隻是青城山上外室弟子。
他出生鄉野。八歲那年家鄉發了大澇,舉家流離,在京城惡臭的巷弄裡死了爹娘,成了一個孤兒。從此遊蕩在街頭小巷,學會了坑蒙拐騙。
十一歲那年,因為摸了個錢袋子心情甚好,隨手救了一位傷重之人,將他藏在了自己棲身的巷弄裡。那人挨了幾日竟活了過來,臨走時虛弱地說要回來接他。
他也沒有很期待。
結果那人真的回來了。
那天,他正因為撿地上的甘蔗皮驚了官家的馬,被圍著暴打。那人突然從天而降,將他護在了身後。這一回,那人鮮衣怒馬,倚天仗劍,站在他身前睥睨眾生,天不怕地不怕。
原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
他被大俠帶回了青城山,洗下了滿頭滿臉的臟汙,穿上了青城派弟子的服飾,布料柔軟得他都不敢碰自己。他看著鏡子裡的漂亮小公子笑了一下,鏡子裡的漂亮小公子也對著他笑了一下。
他的命似乎一下子變好了。
【2】
他在青城山上練劍很努力。
他剛入門,用的是一把小木劍,每晚臨睡前都用衣襟細細擦拭它,仿佛在擦拭絕世之鋒。
那位大俠成了他的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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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別人口中得知師叔的劍術有多麼高絕,在江湖上多有威望,他的敵人是如何險惡,而每一次他都能決勝歸來。
他不知道有多崇拜他。
他也想做個大俠。誰撿甘蔗皮被人暴打,他就挺身而出,倚天仗劍,睥睨眾生,天不怕地不怕。
師叔回來的那天,他抱著自己的小木劍跑去看他,想把自己新近學的劍招演給他看。
院子裡,師叔正和師父說話。
師叔說:「思齊那孩子,學得怎麼樣?」
師父嘆了口氣:「他的年紀太大了,左腿又被人打斷過,習武強身健體可以,要在武學上有所造詣,卻是癡心妄想。更何況,他的根骨很差,你我心裡都有數。」
師叔沒有說話。
師父道:「我知道他救了你的命,你心裡感激他、憐憫他,想報答他。可小孩子的心願,終究是小孩子的心願。他今天想做大俠,說不定明天就不想做了。他在青城山上吃得飽、穿得暖,你不必再自責。」
師叔嘆了口氣:「也隻能這樣了。」
師父見師叔沮喪,又多誇了他幾句,說他算學、文章都學得又快又好,從不搗亂生事。嘴巴又甜,與同輩都交善,師兄師姐們也都喜歡他。
說著說著,想起一樁事來:「前日裡我過壽,他去後山找了棵驅蚊的香樟,動手打磨了一副棋子孝敬我,隻因我說下棋的時候被蚊蟲叮了好幾個包。」師父笑著搖了搖頭,多有無奈,「所以窮人家的孩子,心眼多著吶。心眼多,哪能專心習武,繼承你我的衣缽?不過隻要不走歧路,也不會過得太差,你就不要再擔心了。」
師叔低聲應了句是。
師父道:「子期最近將玉嵐劍法練到了第六層。」
師叔喜笑顏開:「是麼?」
師父一捋胡須,哈哈一笑。
後面的話,他沒有聽下去了,他抱著木劍悄悄溜走了。
洛子期是掌門弟子,他見過一面的。師父與師叔要誇獎他的話,他已經聽過一百遍了。
【3】
他第一回見到洛子期,是與師弟們踢蹴鞠,一不小心將蹴鞠踢到師父院子裡去了,掛在樹枝上。
他雖然是師兄,但入門最晚、家境最差,被差使的總是他,於是跛著一條腿翻墻去撿。
墻裡有個白衣如雪的少俠在練劍。
他隻看了一眼,就看癡了。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在哭。
他那時候已經看得出劍術的好壞了。他隱隱知道他不可能練成這樣,一輩子都不可能練成這樣,頓時有一種無邊無際的悲涼之感。
但是除了嫉妒以外,他又懷著一種更深厚的慶幸:「我雖然練不到,但這世上有人練到了。我親眼所見。」
底下少俠收劍,抬頭盯著他瞧。他有一雙很安靜也很清澈的眼睛,映著桃花與天晴。ӯž
他被少俠瞧見,局促地騎在墻頭給他鼓掌,兩手之間的蹴鞠就掉下去了。
少俠撿去蹴鞠撣了撣,遞上來。
他一邊伸手去接,一邊說:「你好,我叫……」
「子期。」不遠處的遊廊裡走來一群衣袂飄飄的少男少女,他們的白衣上鑲著精致的藍邊,手上握著鋒利的寶劍,和少俠一式一樣。
「走了!」他們大聲招呼他。
「來了。」少俠把蹴鞠遞到他手裡,轉身離開。
他沒來得及做自我介紹。
爬下墻來,師弟們以手撫膺,連連問他有沒有被人撞見:「要是被掌門知道,非得罵死我們不可!」
「掌門倒是沒有,就是有人在練劍。」
他把墻裡的事告訴師弟們,師弟們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哦,洛子期嘛。」
他問洛子期是誰,師弟們都撇撇嘴,臉上掛滿了羨慕嫉妒恨。
「這些掌門弟子跟我們不一樣的啦。」師弟們最後言簡意賅道,「我們管掌門叫師父,隻是掛名而已。他們是真的一招一式都傳承自大家的啦。
不像我們,用破木劍。」
【4】
接下來他有意無意打聽了洛子期的很多事。
出生名門,根骨奇佳,年方十三歲已是門中翹楚,連老一輩中都隻有師父與師叔能與他論劍過招。加之品性端方,已被指認為下一任青城山掌門,眼見要長成江湖上又一個傳奇。
沒有人敢說,但所有人都在等,等洛子期長大,成為天下第一。
他聽說了以後連嫉妒都嫉妒不起來,隻愣坐在那裡,覺得「這才是人生」。
他想要的人生。
他對洛子期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關照:他覺得洛子期是這世上另一個他,一個沒有遭受任何不幸的他。他投了個好胎,天賦卓絕而家境殷實,沒有被打斷腿,沒有挨過餓,有良師益友,有貴人伯樂,仿佛天地間一切的一切都在幫他,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站上武林的頂峰。
他突然頓悟了自己為什麼要受這許多苦。他戰戰兢兢覺得這個世道是公平的,洛子期的命太好了,所以這個世界上另一個他倒霉了,就像鏡子的兩面。
他覺得這樣挺好的。
「如果要倒霉,就倒霉我好了。」他給祖師爺添香油的時候跪在地上偷偷許了個願,「洛子期要平平安安,順順遂遂,成為天下第一。」
他做不到的事,他祈禱洛子期可以做到。ýż
洛子期身上有他一切的想往。
【5】
在又遠遠觀看了一次師叔與洛子期論劍之後,他對師父說,他不習武了。
他雖然是掛名弟子,但因了師叔的緣故,還是能與師父說上話的。
師父問:「那你想幹什麼?」
他道:「我胸無大志,隻想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給師父盡孝。」
師父嘆了口氣,順了他的意。
開始時的確是照顧飲食起居,他洗手作羹湯,替掌門跑腿送信。偌大的門派,每一個人都認識他,他卻清楚每一個人的底細。
隨後漸漸開始出入庫房。今天鑄鐵用了多少錢,明天田莊裡收了多少租。師父說:「你算賬好使,眼神也好使。」就允他出入密院,整理謄抄武功秘籍。
再然後,陪掌門出門見客。
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前輩,笑吟吟地當著師父的面誇獎洛子期。
這幾年,洛子期出門在外,跟著師叔在江湖上遊歷,聲名鵲起。
從墻裡香到了墻外。
他心裡有一種隱秘的高興。
我家有子初長成,青城山上洛子期。
【6】
洛子期十八歲的時候終於回了一趟青城山。
他興奮已極,偷偷用庫房裡新收的雲錦替他裁了一套新衣。還有些邊角料,給自己做了一條腰帶。他穿不上掌門弟子的衣袍,就沾一點洛子期的喜氣。
他還準備了一壺酒,想趁著人多,熱鬧,敬一敬他。
這一回他一定不能像十三歲時那麼荒唐,他要鄭重地告訴他自己的名字,道一聲久仰大名。
然而門派中卻突然出了樁事。
洛子期點名要的內功心法,竟有幾頁是瞎編的。幸虧臨出密院他翻了一眼,他曾經謄抄過這本心法,過目不忘。
密院中沒有別的副本,他當即連夜謄抄了一份,第二天一早差人送出去,然後暗地裡將碰過心法的人排查一遍,抓住了內奸。
洛子期來密院中相謝的時候,他正握著長鞭,嚴刑拷打。
洛子期隔著房門說:「多謝掌院。」
這是洛子期第一次跟他說話,但他沒出聲。
洛子期很快就走了。不遠處歌舞升平,是為他接風洗塵。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喝了一壇酒,看著那白腰帶上沾上的血跡,遺憾。
遺憾之餘,他又悟了:洛子期是光,他是影,既然道不同,還是不要認識了。
他在底下看著他光芒萬丈就好。
【7】
他暗地裡除掉幾個內奸的事,師父不置可否。師父年紀大了,正準備傳位於洛子期,沒有心思對付這種小事。
隻是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師父突然把他叫去。
他到了以後,發現還有兩位同儕等在院中。
一位是世家名門,經常跟著師父出門交遊;一位是巨賈之後,家財萬貫,精通理財。
三人經常在一起做事,此時面面相覷,不知師父是何用意。
過不了多久,他聽聞有兩人的腳步聲從堂前傳來。
一抬頭,洛子期白衣佩劍,立在堂上如長劍在鞘,掩不住的肅殺之意。
他個子長高了,臉也長開了,隻是那雙眼一如五年前,安靜又清澈。
他與他目光一碰,連忙低下了頭。
後來師父說了什麼話,他都沒心思聽,幸好師父不久就打發他們離去了。
師父回頭對洛子期道:「這三人,一個長袖善舞,一個善於理財。」
「還有一個呢?」
師父意味深長:「他什麼都肯做。」
師父叫他選。
洛子期拿起一支青竹簽,往窗外看了一眼,寫了三個字。
【8】
洛子期做掌門的那天,他做了副掌門。
洛子期微微頷首:「副掌門。」
他誠惶誠恐,受寵若驚,一拜到底:「掌門。」
外室弟子憤憤不平:「洛子期算哪根蔥?武功好了不起麼?!」
於是居心叵測地挑撥離間:「師兄,門中事務都是你在管,掌門卻是他做的,這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好的事!」
而他站在洛子期身邊,看著他倆的衣袍一水的白衣飄飄,除了洛子期的袖口與襟口滾著藍邊,他沒有,心中也道:這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好的事?!
幹起俗務來越發起勁了。
時間一長,眾人都漸漸忘記了他的名字。
隻道他叫「副掌門」。
【9】
掌門不在青城山,十有八九。
每回他出門遠行,副掌門都要忙上半個月。
副掌門:「馬上就入冬了,那件貂毛大氅給他帶上。」
副掌門:「帳篷也要帶的,出門在外,找不到宿頭怎麼辦?」
副掌門:「金瘡藥帶一點金瘡藥,還有安神香,點上一支不怕宵小吹迷煙。」
副掌門:「馬扎拴馬上沒有?不能叫他隨地亂坐,要進寒氣。」
副掌門:「油鹽醬醋給他備著,就備一點點,不用多,荒郊野嶺自己烤東西吃的時候可以入入味。」
副掌門:「再備點酒驅驅寒?」
門人終於受不了了:「掌門是去行走江湖,又不是去野營的。」
副掌門:「吃不好喝不好怎麼行走江湖啊?!」
轉念又一想,打開了新思路:「東西帶不齊,倒是可以外面買,所以錢要備齊。」
當下捏著賬本,看看哪裡可以儉省,都給他打錢莊裡,供他取用。
待副掌門都安排好了,叫人把東西給掌門送去,卻沒有門人敢去。
門人看著那小山似的包袱:「我覺得掌門是要罵人的。副掌門,你自己去吧。」
副掌門就背著手梗著脖子把臉漲得通紅:「我不去!我給他送?我才不給他送!我不去!」
後來還是差了個資歷最輕的小弟子送。
小弟子戰戰兢兢地去,蹦蹦跳跳地來。
副掌門:「掌門怎麼說掌門怎麼說?」
小弟子道:「掌門什麼也沒說,不過好像挺高興的,還把酒分給他的朋友,一起下山了。」
副掌門松了口氣,隨即又提心吊膽:「大當家的帶這麼多東西,也著實不便,與朋友出行,還要被人取笑。」
於是副掌門便在各地瘋狂購置地產,開起了分壇。
一時間青城派鋪得到處都是。
其他門派私底下言語:「青城派野心很大啊。」
副掌門私底下道:「住客棧多不幹凈啊,讓掌門最好住分壇,自家地方的毛巾都是燙過的。」
【10】
掌門偶爾寄些書信回來,是桃花箋裡江南好。
副掌門戰戰兢兢回信,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掌門便改寄土特產。
副掌門最愛洞庭秋蟹。
青城山上便年年都有洞庭秋蟹。
【11】
掌門年紀輕輕,玉嵐劍法出神入化,江湖中找他挑戰的人就多。
副掌門應對這種決鬥,是有處理辦法的。
他要請人去觀看他們鬥劍,為掌門舉牌,為掌門歡呼,不管結果如何,造勢先造起來。
而掌門一般是不會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