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好在早自修開始一刻鍾後給他打了個電話,得到“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女聲提醒, 以為他手機沒電睡過了頭,剛想找個男生跑腿去趟宿舍,就看到徐冽從後門走了進來, 臉上隱隱帶著一絲倦色。
倒顯得她這失眠一夜的人反而比他精神。
“怎麼了啊?”等他坐下,蘇好用手肘撞了下他,豎起語文課本擋嘴,小聲問他,“昨晚沒睡好?”
“沒事,還好。”徐冽翻開課桌蓋,隨手把手機丟進課桌。
蘇好看了眼他的手機:“我剛打你電話,你手機沒電了。”
徐冽揉著脖頸“嗯”了一聲。
這個反應,讓蘇好隱約猜到了什麼。
這段時間,她跟徐冽在一起的時候,偶爾會注意到他在掛斷一些電話,有時候連掛兩次後,他甚至會直接把手機關機。
她問他為什麼關機,他隻說,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用不著手機。
但蘇好也不傻。徐冽又不是什麼三心二意的渣男,他不想說的事,隻可能是不想讓她操心的事,所以她大概知道這些電話都是誰打來的。
“那邊是不是又來騷擾你了?”她伏低身體,輕聲問他,“報警有用嗎?要不我們去報警吧,或者換個號碼?”
徐冽搖頭:“過陣子再說吧。”
不論是報警或者換號碼,都一定會驚動到徐冽的姐姐和姐夫,蘇好猜,徐冽是不願意把事情鬧大,鬧到讓他們收拾殘局的地步,所以寄希望於對方過段時間會耐心告罄。
她理解徐冽的想法,也就沒再重復這個提議,安慰似的捏捏他的肩膀:“那你睡會兒,我給你把風。”
徐冽點點頭,趴在課桌上闔上了眼。
蘇好伸出一根食指,輕輕碰了碰他眼下的青黑,撐起腮,看著他發起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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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自修下課鈴響的時候,蘇好給周圍一圈同學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大家回頭一看,見大佬在補眠,集體噤了聲,輕手輕腳地走出教室去食堂吃早飯。
蘇好發了條微信消息,讓文銘李貌帶兩份早飯過來,留在教室繼續看徐冽睡覺,過了會兒自己也犯了困,幹脆跟著趴了下去。
正是睡意朦朧的時候,模模糊糊聽見一道女聲:“嘿,同學,我找蘇好。”
蘇好在睡夢間隱約覺得這聲音耳熟,還沒反應過來,聽到同班同學驚訝的抽氣聲:“許……許芝禮?”
“呀,還記得我啊,看來我人氣還不賴嘛!”
蘇好徹底清醒,從課桌上爬起來,愣愣望向門外提了個行李箱的許芝禮,起身走了出去。
“這是幹嗎,你該不會要回來讀書了吧?”蘇好驚訝道。
“是啊,歡迎我不?”許芝禮神氣十足地撩撩那頭非主流短發,“學校說你們班前陣子剛好轉走一個人,打算把我填進來,想不到吧,我們的緣分居然還沒盡。”
蘇好心情復雜地看著她:“你別當我同桌,什麼緣分都好說。”
許芝禮捧腹大笑:“還真信了?我怎麼可能回來讀書,讀書這麼無聊,你真是越活越純真!”
蘇好臉一黑,踹她一腳:“你這嘴到底什麼毛病!”
“是,都怪我多嘴試探了句,才發現你對我真沒什麼感情,人心也太經不起考驗了。”許芝禮哀嘆。
蘇好薅薅頭發,轉身走回教室:“我真是闲的,在這兒聽你嗶嗶,沒事我回去了。”
“哎,”許芝禮一把拉住她,“有事有事,來跟你道別的。”
蘇好頓住腳步,詫異地回過頭去。
“上次跟你說過的那事,我要出國拍電影了。”許芝禮指指腳邊的行李箱,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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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便單獨說話,兩人上了教學樓七樓的天臺。
早晨七點多的陽光還不算太曬,許芝禮站在天臺邊緣的欄杆旁,仰頭沐浴著晨曦,感嘆道:“太陽真好呀。”
蘇好張開手掌,讓陽光從指縫一縷縷漏下來,眯起眼點了點頭。
許芝禮趴出欄杆往下望了一眼,嘀咕道:“還好當初沒從這裡跳下去,不然學校肯定封了天臺,現在就不能上來曬太陽了。”
蘇好瞳仁一縮,偏頭看她。
許芝禮笑了一聲:“別用這種大驚小怪的眼神看我,我現在可沒想跳,剛這麼往下看的時候還有點發憷呢。”
絕望到底的人是不會害怕死亡的。
怕死是件多美好的事。
蘇好輕松地笑了起來:“你可真慫。”
“發現有意思的事以後,好像就變慫了。”許芝禮皺皺眉。
“拍電影有意思?”
許芝禮搖搖頭:“不是拍電影有意思,是體驗別人的人生有意思。”
蘇好朝她伸出拳頭:“那就提前祝你事業有成,星途無量啦。”
許芝禮攥起拳頭跟她輕輕撞了一下。
兩人趴在欄杆邊沉默了一會兒,許芝禮突然問:“不說我了,說說你吧,跟你前男友和好沒?”
“你怎麼每次都這麼八卦?”蘇好覷覷她。
“我不都跟你說了,我還挺喜歡他的,你們要是和平分手了的話……”
“和!好!了!”蘇好暴怒,“百年好合的合,百年好合的好!”
許芝禮被她這炸毛的聲音惹得揉了揉耳朵,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斂起神色,認真地點了點頭:“那就好。”
蘇好皺起眉,覺得許芝禮這個正經的表情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深長意味。
好像她真的很希望他們倆好好的。
“幹嗎老這麼關心我跟他的事?”蘇好不太明白。
“因為怕他失去你這個小太陽,世上又多一個像我一樣的可憐人咯。”
蘇好嫌棄地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你在說什麼非主流臺詞……”
許芝禮嘆了口氣:“本來以為不會告訴你這事了,但我這一出國,也不知道下次再見是哪天,趁現在跟你講個臨別秘密吧。”她彎唇一笑,抬起手腕,撥下金屬镯子,給蘇好看那行用來遮蓋割腕傷疤的數字紋身。
那是一串日期,今年的二月二十六號。
“那天晚上,我買完頭孢和酒以後,遇到了你男朋友。”許芝禮指著這行日期解釋,“他打亂了我原本完美的計劃。”
蘇好一怔,目光閃爍地盯住了許芝禮。
或許是因為無法想象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背後,是一個多黑暗的夜晚,蘇好很久都沒說上話來,半晌過去才嗫嚅道:“他沒跟我說過這事……”
“我拜託他保密的,當時怕你這個傻逼傷心,現在無所謂啦,”許芝禮聳聳肩,“反正我暫時死不成,你應該也沒機會傷心了。”
許芝禮笑著回憶:“那天晚上,我跟他說,真要自殺的人是攔不住的,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
“什麼……?”
“他說,至少不是今晚。我問他,不是今晚就不會是明晚了嗎?他說也許。我一開始不相信,可是好奇怪,後來很多個晚上,再動起那種念頭,我就會想起這句話——至少不是今晚。”許芝禮遠遠眺望著天邊金色的雲層,慢慢地說,“然後就這麼過了一晚又一晚,一晚又一晚……我發現,如果不是今晚,也許就真的不會是明晚了。”
“可是蘇好,你說,他是怎麼知道這個道理的呢?”許芝禮偏頭問。
蘇好像被當頭棒喝,呆立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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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越爬越高,空闊的天臺上隻剩了蘇好一個人。
樓下香樟林的蟬鳴又開始聒噪起來,蘇好漫無目的地在天臺上遊走,從這頭踱到那頭又回到這頭,轉身時,忽然無意間瞥見天臺角落有一枚銀光閃閃的硬幣。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枚硬幣看了會兒,慢慢走過去撿起了它,吹掉粘在上面的灰,看了看正面,又看了看背面,最後深呼吸一次,把它輕輕往上一拋。
硬幣上升到最高點又直直墜落下來,“叮”一聲掉到地上,開始急速旋轉。
蘇好卻沒有低頭去看結果,閉起眼,徑直繞過它,走向了離開天臺的鐵門。
她沒想知道,朝上的那一面到底是正面還是反面,隻是希望在硬幣拋出的那一刻聽見心裡想要的答案。
而她剛剛已經聽見了答案。
蘇好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下樓去,回到教室,見徐冽還沒醒,悄悄從課桌裡拿出了手機,給鄒月玲發了條微信消息:「媽,我不去美國了。」
*
六月的齒輪好像總比其他月份轉動得匆忙一些。沒過幾天,高三的學長學姐們唱著《年輕的戰場》走上了高考考場,喊樓,撕書,在教學樓大鬧一場。再眨一眨眼,校園裡驟然冷清下來,搬空了三分之一的人。
所有的跌宕起伏都像一幕幕戲閃過,那麼多人,就這樣兵荒馬亂地結束了一生裡的最後一面。
高三畢業以後,學校給全體高二年級的學生開了一次動員大會,告訴所有人,從這個月起,他們就是這個學校的高三生了。年級主任在報告廳激情澎湃地做了場演講,下達了有關本學期期末考試和暑期補課安排的通知。
期末考前的最後一次小長假是月底的端午假。
放假當天傍晚,杜康照常在教室裡嘮叨,讓大家假期回家醒著點神,好好準備期末考試。
宣布放學以後,杜康笑眯眯地目送著眾人一哄而散,自己也轉頭走出了教室。
蘇好沒著急走,慢吞吞整理完書包,下巴往課桌上一戳,跟徐冽哀怨道:“我爸媽今天從北城回來,今晚我不一定在舅舅家,假期可能也不方便出來。”
“那就好好復習,回來就期末考了。”徐冽揉揉她的頭發,“給你準備的講義帶了沒?”
蘇好嘆著氣說“帶了帶了”,拎起書包要走,又坐了回來,剛要把臉湊到徐冽嘴邊要親親,忽然看到杜康殺了個回馬槍。
蘇好立馬嚴肅地正襟危坐起。
杜康走進教室,一眼看到兩人,走上前來問:“徐冽同學,端午節還是不回家嗎?”
徐冽點點頭:“嗯。”
“那今天晚飯怎麼辦?”杜康皺了皺眉,思索道,“這樣吧,一會兒老師帶你去教職工公寓吃。”
“不麻煩了。”徐冽搖頭。
“哎呀,你這孩子,跟老師客氣什麼,吃飯隻是順便,老師主要剛好想跟你聊聊期末的事,這不,期末之後照常來講是有家長會的,老師提前跟你把這事合計合計。”杜康說著想到什麼,看了眼蘇好,“哦,難道你和蘇好同學約好了一會兒去過端午節,是老師耽誤你們了嗎?”
“……”過端午算個怎麼回事,蘇好噎了噎,“這倒不至於。”
“那就這麼說定了!”杜康拍拍徐冽的肩,看了眼教室牆上的時鍾,“老師還有點教案要做,你大概半個鍾頭以後來我辦公室吧。”
徐冽磨不過杜康,無奈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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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康回到空蕩蕩的語文組辦公室繼續加班,伏案工作到一半,聽到身後辦公室的門被篤篤篤敲了三聲,回過頭,看見一個打扮端莊的中年女人站在那裡,對他微微一笑:“您好,請問是杜老師嗎?”
“我是,”杜康起身來迎,走近一看,發現女人的面相極其眼熟,“您是……蘇好的家長?”
鄒月玲笑著朝他伸出了手:“是的,杜老師您好,我是蘇好的媽媽,我姓鄒,冒昧打擾您了。我和蘇好的爸爸因為工作原因,可能沒法參加期末之後的家長會,所以趁假期來跟您聊聊。”
“是這樣,歡迎歡迎,”杜康笑著跟她握了握手,“快請進。”
杜康把鄒月玲請到辦公桌邊,給她端了把椅子,倒了茶。
鄒月玲連聲道謝。
寒暄過後,杜康先說:“蘇好這孩子這學期成績進步特別大,我們老師都很驚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