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灼感覺喉嚨因為剛才的奔跑變得極其幹澀,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問道:“怎麼了?”
小牧抹了把臉,斷斷續續地道:“他們讓我來找你。”
方灼耐心地問:“誰?”
“護士,醫生,很多人。”小牧回憶起來隻覺得天旋地轉,對他來說,人太多了,場面太亂了。他緊緊握著葉雲程的手,記住了他們讓他做的事,“他不會說話了,讓你快點去醫院。”
方灼手腳都冰涼了,吸入肺部的空氣跟個高壓炸彈一樣,不停在她胸腔爆破,“砰、砰、砰”,一聲聲,吵得她無法思考,根本不敢去想他這描述背後是什麼意思。
直到門衛搖晃她的肩膀,她才意識到那原來是自己的心跳聲。
門衛衝她喊道:“我給你叫了輛出租車,就門口那輛,你快過去!”說完又在她手裡塞了一百塊錢。
方灼腦袋已經快暈了,強行保持著冷靜,走了兩步才想起來道謝,回身給大叔鞠了個躬。
小牧帶著方灼在醫院裡快步行走,嘴裡喃喃數數。
他離開時將所有的拐角和路徑都記清楚了,怕自己回來找不到人。
走到半路的時候,被一位護士拉住。
護士小姐姐問:“我讓你回去找家長,人呢?”
小牧認出她,回身指著方灼。
方灼忙道:“我就是葉雲程的家長……不是,我就是他的家屬。”
護士看清她身上的校服,露出個頭疼的表情,“你們家沒有別的人了嗎?我讓他回去請大人啊。”
方灼搖頭。
Advertisement
護士遲疑了下,說:“那行吧,你先過去找醫生。”
“急性膽囊炎,需要做手術。”
方灼嗡嗡作響的耳邊隻聽見了這兩個關鍵詞,她憋著口氣,等醫生說完,問道:“危險嗎?”
對面那個醫生還挺年輕,戴著副眼鏡,和善博學的模樣,他說:“手術都是有一定風險的,但膽囊切除是外科最常見的手術,不用太擔心。”
方灼僵硬地道:“可是小牧說,他痛得很厲害,還發燒了。”
“急性膽囊炎的症狀就是很大的,這病確實比較磨人。但是病人送來的比較及時,病發到現在沒超過24小時,炎症水腫還沒形成,還是比較方便進行手術的。我們這邊安排好了就可以給他送過去。”醫生看著她,緩聲說了句,“不要怕。”
方灼聽見他說這三個字,一直輕飄飄的四肢總算有了點實感。
醫生在電腦上敲擊,而後將病歷卡遞給她。方灼伸手接過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劇烈顫抖,連忙用左手扼住手腕。
醫生說:“風險不大,你先去交住院費。”
方灼站在原地沒動,低頭看著手上的卡片,輕聲問道:“醫生,請問做手術要多少錢?醫保能報銷多少?可以分期付款嗎?”
醫生重新抬頭看她,推了推鏡框,問道:“你家裡沒人了嗎?”
方灼搖頭。她努力控制著表情,不讓慌亂顯露出來,叫自己表現得像個成熟可靠的年輕人。
“我會付錢的,你們能不能先給他做手術?藥也給他用好點兒的吧……我還年輕,我會還的。”
醫生沉默片刻,說道:“我們還有幾項檢查的報告沒有出來,確認可以手術,我們就安排手術室,給他送過去。你先去跟護士了解一下,需要準備什麼東西,好嗎?”
第47章 一顆小太陽(她又一次迫切地想要長大,...)
方灼從辦公室出來,看見小牧站在休息區的角落,盯著自己的鞋尖,手足無措。
葉雲程在他面前倒下,給了他太大的衝擊,他覺得是自己的錯誤,沒有照顧好葉雲程。
這邊的環境對他來說太過陌生,可他已經連正常的恐懼都找不到了。
方灼調整好情緒,走過去故作輕松地道:“沒事了,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了。”
小牧抬起頭,啜泣著問:“真的嗎?”
方灼摸摸他的腦袋,扯起嘴角,露出個勉強的笑來:“真的。”
剛才那一陣如虛影晃過的世界,和前所未有的倉皇,讓方灼忽然意識到,她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強大。
人生太多變了,起起落落,明暗不定。或許隻是一點意外,就讓人難以招架。同時她也意識到,無論她變得多麼成熟,可能都無法冷靜地面對葉雲程的離去。
原來成熟並不是強大到不可擊敗,而是能挺直胸膛面對所有不敢面對的事。不能閉眼,不能逃避,偶爾還要笑一笑來表示自己很好。
她又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長大,長大到可以保護別人。
方灼掩藏起所有的負面心情,笑著安慰小牧說:“還好你跟舅舅在一起,及時把他送到醫院,所以才沒出大事。”
小牧又問了一句:“真的嗎?”
“真的。”方灼說,“我們過去看看他。”
走進病房裡,葉雲程還沒醒來,安靜地睡在那裡。眉頭緊緊皺著,睡得很不安穩。
床邊隻有一張椅子,方灼讓小牧坐在那裡等候。他半趴在床頭,很聽話地不出聲。
方灼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該做什麼,理了理思緒,決定先找劉僑鴻。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點亮屏幕,發現上面留著幾條短信。
都是嚴烈發來的,問她怎麼了,現在在哪裡。連發了四五條,到下課時間停止了詢問,應該是直接去找了老班。
方灼正準備編輯一條短信回復過去,新的來電界面跳了出來,聯系人顯示著老班。
她拿著手機退出病房,往盡頭處的小陽臺走去,手指點擊接通。
“方灼,你現在人在哪裡?”
方灼報了醫院的名字,又簡單說了下葉雲程的情況,表示自己這兩天可能沒有辦法回去上課了。
“人沒事就好,別的都好說。到時候我讓班長把筆記復印一下給你帶過去,你別著急。”老班問,“你身邊錢夠嗎?你那邊有沒有大人?”
“我不知道,我還沒去了解費用。”方灼說,“我打給劉叔問一問,我舅舅的資料他那裡應該都有。”
正在下課期間,老班的背景十分嘈雜,間或還聽見了嚴烈的聲音,她說:“行,我還有最後一節課,上完去醫院看看。你把手機拿著,有事打給我,知道嗎?”
方灼說著知道,把電話掛了,重新撥給劉僑鴻。
醫院的走廊狹長昏暗,哪怕白天開著燈,也給人一種逼仄昏沉的錯覺。
走進陽臺之後,視線豁然開朗,流動的空氣衝刷了醫院慣有的味道,讓方灼大腦清明了不少。
這個點,劉僑鴻正在外面做宣傳,接通電話後,中氣十足地招呼了聲:“怎麼了葉哥?有什麼好事嗎?”
方灼聽見他的聲音,莫名湧起一股心酸,叫道:“劉叔。”
劉僑鴻察覺出不對,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說:“是方灼啊,你這會兒不應該在學校上課嗎?”
“舅舅住院了。”方灼抽了口氣,“要做膽囊切除。”
“這樣啊……”劉僑鴻的聲音很冷靜,隻有思索,沒有過多情緒摻雜,“沒關系,小手術。你現在在醫院裡嗎?”
方灼的心情隨著他的聲音鎮定下來,回道:“對。我想問問醫保的事,這個我不大懂。舅舅這情況,大概能報銷多少錢?”
劉僑鴻幹笑兩聲,說:“錢你不用擔心,膽囊切除我記得不貴。同村那個老秦膽囊都發炎水腫了才去做手術,找的專家,也就用了兩三萬吧,他的醫保報銷80%,你舅舅可以報95%。我現在去給你申請一下臨時救助,待會兒給你帶過來,你不用花錢。如果有問題,你去大醫院,說明一下情況,大醫院會先給你舅舅做手術的。別的事等我到了再說。”
方灼點頭:“醫生說了,檢查完就做手術。”
“那就好,沒事了。”劉僑鴻說著語調高了起來,佯裝生氣道,“葉哥怎麼回事?急性膽囊炎,還嚴重到要做手術。我就讓他注意點自己的身體,他總是不上心,等他病好了我一定說說他。哦對,你的醫保報了嗎?我告訴你醫保一定得買。”
方灼也不確定,說:“學校應該報了吧?”
劉僑鴻正色道:“你再問問老師,確定清楚。你可沒有貧困戶口,醫保這麼好的福利不能錯過。”
電話裡停頓了兩三秒。
劉僑鴻說:“沒事,你是不是看新聞裡面各種治不起的案例嚇得不輕,國家變化很快的,就這兩年,利民扶貧的政策特別多。15年起開始實施精準扶貧方略,你舅舅這樣的情況國家重點管,不然劉叔工作是吃幹飯的?”
方灼笑了一下,悶聲應道:“嗯。”
她看向走廊來處,一道黑影隨著光線逐漸明晰,小牧說醫生和護士在那邊找人,方灼趕緊掛斷電話,跑回病房。
醫護人員解釋得很詳細,方灼把各種注意事項都記在備忘錄裡,又照著他們的指示把字給籤了。沒多久手術室那邊有了空位,葉雲程被推走。
床位空下來之後,邊上的幾個病人家屬主動來找方灼搭話。
一個微胖的阿姨給方灼洗了一個蘋果,讓她回去整理好洗漱的用品,並和她說了不少看護病人的要點,說晚些時候帶她去幾個食堂走一遍。
他們見方灼的家庭情況可以稱得上是“非常困難”,一個殘疾病患,一個智力障礙,還有一個高中生,誰都需要人照顧,所以說了很多。醫生離開前也讓大家多關照一點。
膽囊切除雖然是小手術,但術後護理需要非常謹慎,得住院觀察一個多星期。不重視的話,病人可能會出現感染、損傷,或多種並發症,十分痛苦。
就算做手術不需要多少錢,後續的理療、調養、飲食,都要花錢。方灼讓小牧在手術室外等,自己回家整理一下東西,順便把葉雲程的存款帶過來。
坐公車回去的路上,方灼已經沒什麼強烈的情緒起伏了。她看著道路兩旁還幹枯的綠植,迎著縷縷吹來的春風,感覺心境和小區裡的那潭湖水一樣,隻有輕微的波動。
她在樓下的小倉庫裡翻出了一個尼龍袋,拖著回到樓上。
出租屋裡彌漫著濃香的滷味,食材還那麼擺放在桌上。
方灼過去將門窗關緊,檢查了一遍灶臺閥門和電器開關,確認安全後,回到廚房,煮了一鍋飯,又打了兩碗滷味到保溫盒裡,準備帶去醫院給午飯,剩下的暫時存進冰箱。
她記得葉雲程會把錢跟賬本放在一起,藏在櫃子的抽屜下面。進了臥室,先有條不紊地把衣服整理出來,再蹲到地上,翻找抽屜。
東西找得很順利,零散的錢被夾在賬本裡,她抽出來後仔細數了下,總共隻有一千二,是留著日常買菜用的。邊上有一張銀行卡,方灼不知道密碼。
她又從頭快速翻查了遍,看看有沒有遺漏。
這個賬本已經用了很多年,到最近才被頻頻使用。
葉雲程的經濟來源十分簡單,早年隻有代課和各種補助收入,支出更是單調,除了購買食材幾乎沒有別的收入。
方灼一直有點疑惑。葉雲程一個人生活,平時基本不買多餘的東西,連家具都不換新,為什麼剛遇見自己的時候,會那麼窘迫?除了最後轉寄到學校的那筆錢,沒有多餘的存款。明明劉叔對他一直很關照。
方灼往中間翻了翻,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方逸明,後面是一串銀行賬號,再緊跟著是各種零零碎碎的打款金額,從幾百到上千都有。剛開始是幾個月打一次,後來國家扶助力度大了,他也變成一個月打一次。偶爾因為自己生病中段過一段時間,但一直堅持了下來。直到那次給方灼寄信,請她回去掃墓為止。
之後幾個月的錢,他存著給墳墓做了次翻新。
方灼高壘著的情緒徹底崩盤了,被一場橫空掀起的海嘯所吞沒。
他怎麼可以這樣?
他怎麼能收葉雲程的錢?
第48章 一顆小太陽(“你怎麼可以收他的錢!你...)
方灼回憶和方逸明十幾年來的關系,總是冷漠疏離中帶著無法言說的復雜。
每次以為不會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也不會因為他有任何的波動,可一旦他的名字出現,就會給方灼帶來最糟糕的情緒,讓她瞬間方寸大亂。總是這樣。一直這樣。
如同有一根繩子從她心髒的最深處連接出來,繩頭隨意地丟在路邊,隻要方逸明路過就會踩上一腳。隨便扯一扯,就能造成比別人高十倍、百倍的傷害,將她的世界分崩離析。
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