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渡掛了電話。
他堂哥這人的電話須得溫柔著接,也得溫柔著打,秦渡對屈服於秦長洲勢力的自己充滿鄙夷,揉了揉眼睛,卻突然看到了自己手機屏幕上新來的一條消息。
——那消息還挺長,是他媽媽發來的。
他滿眼都是困出來的淚水,卻仍是能看見那條信息裡,有“星洲”二字。
秦渡:“……?”
他媽媽知道許星洲的名字倒是不奇怪……可是怎麼會突然惦記上她呢?
他揉了揉眼睛,去看那條他媽媽發來的信息。
第88章
秦渡躺下, 把許星洲抱在懷裡, 困得打了個哈欠,將信息點開了。
夜風吹起紗簾,他的星洲蜷縮在他的懷裡,眉眼還帶著燒出的淚花,猶如幾個月前的夜晚——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秦渡低下頭在許星洲額上一親。
許星洲吃了藥,終於開始退燒,額頭上全是汗水。
秦渡安撫地摸了摸許星洲的後腦勺兒, 去看那條信息。
姚汝君:“兒子,那個小姑娘現在怎麼樣了?”
秦渡一愣,不知道他媽怎麼會突然問起許星洲的近況, 他其實已經許久不曾和他媽說起過許星洲了——自從上次他媽在醫院給許星洲送了那次湯,秦渡後來隻和她說過一次自己在陪床。
秦渡想了一會兒, 回答道:“我忘了和你說了。”
秦渡打完那句話, 糾結地想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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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媽確實是個講道理的好人, 但是秦渡不想貿然地讓許星洲撞上槍口,也不想讓自己的父母在這種尚不成熟的時機見到他的星洲。
加上他父母確實又對他一向放養, 問出這種問題,應該也不是需要他回答得太細的。
秦渡抱著許星洲想了一會兒,說:“上個月出院了。”
他媽媽:“……”
秦媽媽又小心地問:“出院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媽媽是說, 她現在怎麼樣了?”
秦渡說:“挺好的,現在很正常, 你上次見的時候她自己有點無法控制自己,現在已經恢復到很令人舒服的狀態了。”
秦渡想了想又道:“抑鬱症狀已經控制了,不會再尋死,每天都很開心,很陽光。她本來就是一個很陽光的女孩子,是那時候不太正常。”
秦媽媽說:“媽媽明白。”
秦渡將許星洲又往自己的懷裡攬了攬。
那女孩濡湿的額頭抵在他的脖頸之間,秦渡回憶起瓢潑的春夜大雨,他抱回來的湿淋淋的許星洲,她在床上毫無安全感地扯著被褥,淚水濡湿鬢發。
——如今,她已經不會再在夜裡瑟縮成一團。
秦渡以眼皮試了試許星洲的體溫,他的星洲難受地滾進了他的懷裡。
“師兄……”許星洲模糊地蹭著他:“師兄,頭疼……”
他的星洲黏人得猶如一團紅豆小年糕一般。秦渡哄道:“等會就不疼了,已經喂你吃藥了……”
然後秦渡溫柔地在許星洲額角抵了抵。
“睡吧,明早就不難受了……師兄在。”
——他說著,將許星洲輕輕放在了枕頭上,又展臂抱住了她。
許星洲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她依賴著秦渡,猶如雲與風依賴著世界,又像是行星依偎著宇宙。
秦渡幾乎想把她揉進自己骨血之中。
接著他的手機屏一亮。
秦渡困倦地睜開眼睛,還是他媽媽發來的微信,他抱著睡熟的許星洲,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將信息點開了。
秦媽媽這次說:“兒子……媽媽不是想問她的現況,我是想問她這兩天怎麼樣,挺擔心的,你回答了我就去睡覺。”
這個問題太過具體,秦渡覺得有點奇怪,還是回道:“這幾天我帶著她玩來著,結果她著涼了,現在感冒發燒。”
那頭,他媽媽終於發來了一個安心的小熊表情,說好的。
秦媽媽一向喜歡這套小熊表情,到處用,而她問的問題其實也稱得上稀松平常。秦渡壓了那點神奇的感覺,和他媽說了一聲晚安。
接著他抱著許星洲睡著了-
…………
……
上海電閃雷鳴,夏水湯湯。
中午時分天地間暗得猶如傍晚一般,撕扯得長街上梧桐七零八落,建築隔不住傾盆大雨,噼裡啪啦的聲音砸在玻璃上,仿佛還有冰雹夾雜其中。
在電視臺也好,微博上也罷,這個名為‘納沙’的臺風的登陸都被強調了無數次——東南沿海的第九次臺風先後登陸臺灣與福建兩省,毗鄰的上海被捅漏了一片天,大雨鋪天蓋地,闌風伏雨。
許星洲望著窗外吸了口氣,然後趴在了長桌上。
柳丘學姐在一邊翻書,突然道:“……上海這城市就是這點讓我很不習慣。”
許星洲:“嗯?”
“一到夏天……”柳丘學姐淡淡道:“……就這麼下雨,每次下雨都像天漏了似的。我們那裡從來不會有這麼可怕的臺風……冬天也沒有暖氣,他們這裡習慣穿的珊瑚絨大棉褲,我們在東北都不會穿。第一年冬天我一個東北大漢,就差點交代在秦嶺以南。”
許星洲倒吸了一口氣:“這麼一說,其實我也挺不習慣的……”
柳丘學姐:“嗯?”
“飲食啊,習慣啊……”許星洲懶洋洋地道:“上海人吃得真的好甜。我大一軍訓就想吃口辣的,結果每次去食堂打帶紅油的菜,都會上當受騙——你說,那些師傅憑什麼把魚香肉絲裡的泡野山椒剔出來?”
柳丘學姐震驚地反問:“應該有野山椒麼?”
許星洲:“……”
預防出身柳丘學姐,懵懂無知:“野山椒是不是那個……一個很巨大很粗長的……形狀有點工口,就是像男人丁丁……”
許星洲眼神裡寫著震驚:“……”
許星洲:“你都在想什麼?”
柳丘學姐沉吟片刻:“不是嗎。打擾了。”
許星洲嫌棄地說:“你們黑龍江人。”
柳丘學姐也不甘示弱:“你們湖北人。”
區圖書館外正下著這兩名大學生在上大學之前,見所未見的大雨。兩個人對著看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學姐,說白了,”許星洲看著窗外的暴雨開玩笑道:“我們就是有來無回的人——否則我們也不會選擇這裡。說實話,來這裡上學的外地學生,幾乎沒有人不想著留下。”
柳丘學姐也沉默地笑了笑。
柳丘學姐想了許久道:“我的話……填志願來這裡的時候,就是想著,我不甘平庸吧。”
“我的話,填志願的時候,考慮的是兩方面的因素。”許星洲笑道:“第一點是我想著這裡比較有趣,生活都很繽紛的樣子,資本的世界,有錢人的天堂,一定也有很多新鮮好玩的事情等著我。“
許星洲又笑道:“——第二點是因為這裡離我的家遠一些。我一直覺得我是沒有家的,我就算離家漂泊,也沒有人會覺得悵然若失,既然要沒有家的話,不如來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算了。”
“所以我們忍受著距離,”柳丘學姐淡淡道:“忍受著自己與家庭之間虛無縹緲的那根線。”
“一個學期回去一次,甚至一年才回一趟家,”柳丘學姐低聲說道。
“……從虹橋始發的二十三個小時又三十四分的綠皮火車,逼仄的上鋪,與我們永遠有隔閡的天氣,適應不了的飲食……這一切都告訴我們,我們正在這世上尋求一個立足之處。”
許星洲:“嗯。”
柳丘學姐道:“……星洲,在這世上立足好難啊。”
許星洲鼻尖一酸。
他們腳下的行星有著廣闊沙漠草原,也有著牛羊稀疏的高地,有陽光普照的地中海沿岸,巴拿馬運河與綿長阿爾卑斯雪山,疆域遼闊無垠,幾乎處處宜居。
——可是,對人來說,‘立足’卻是一件他們要學習一輩子的事情。
“活著也好難啊,”柳丘學姐低聲道:“做一個流浪的人實在是太苦了……這條路就像沒有出路一樣,沒人走過,隻有我一個人用刀一刀刀地往前劈,我甚至都不知道前面等著我的到底是什麼。累的時候我有時候甚至會告訴自己還能一了百了。”
許星洲揉了揉發紅的眼睛。
“一了百了多輕松啊,星洲。”柳丘學姐說:“如果一了百了了不用考慮這麼多了,隻要閉上眼睛,我的困惑我的痛苦就會化為齑粉,身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許星洲眼眶紅了起來。
“可是。”柳丘學姐又幹澀地道:“我又總覺得……”
許星洲開了口:“……又總覺得,人間到處都是希望。”
柳丘學姐沉默了很久,深重地嗯了一聲。
——這世界苦澀至極,像是釀在酒精中的苦瓜。
不給她們留下生活的空間,令她們漂泊,令她們絕望,將人們逼至懸崖的峭壁。
可是,柳丘們和許星洲們還是會在苦瓜罐子裡說:你看還有可能性,還有希望——並且還要拼命努力地活下去。
隻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隻要一息尚存就能嘗試一切。
——因為面前還有萬千的道路,猶如平面上的一個黑點,隻要存在,就將有無數方向的直線經過它。
許星洲揉了揉通紅的眼眶,對柳丘說:
“……學姐,我們都是漂泊的星星。”
外頭大雨瓢潑,柳丘不動聲色地揉了揉鼻尖,望向窗外-
晚夏風雨急驟。閃電穿過雲層,於半空轟隆炸響。
豆大雨點噼裡啪啦地落在窗外,被風吹扁。
以往區圖書館的自習室是能亮燈亮到夜裡十一點的,今天下午三四點鍾就開始陸陸續續地走人了,他們撐起形形色色的傘,唯獨柳丘學姐岿然不動。
她租的出租屋條件不太好,晚上很吵,看不下書,因此今晚大概也會呆到□□點鍾。
自習室裡滿是眾人離去的嘈雜喧囂,姚阿姨換上今天中午剛買的人字拖,工作人員許星洲抱著一堆雜志穿過人群,將雜志歸類到書架上。
她的身後,姚阿姨關心地問:“星洲,你今天怎麼回家?”
許星洲剛要回答,姚阿姨就溫和地提議:“今天不太安全,阿姨老公會來接,要不然我們順路送你回家吧。”
許星洲莞爾笑道:“不用啦,阿姨,我男朋友今天來接我。”
姚阿姨有點可惜地,喔了一聲……
“阿姨老公來接來著,”姚阿姨惋惜地說:“星洲,你們還沒見過吧?”
許星洲甜甜地道:“我男朋友讓我別亂動,等會他下班來接喲。”
她說話的時候都甜甜的,眉眼彎彎,談到秦渡就開心。
姚阿姨:“……”
姚阿姨溫有點壞壞地開口:“每次聽見你有男朋友,都覺得特別不高興,星洲考慮一下我兒子嗎?我兒子糟心是糟心了點,但還是個挺靠譜挺帥氣的青年喔。”
許星洲哈哈大笑。
“阿姨,”許星洲笑得喘不過氣:“這個問題你也太執著啦!要不然你什麼時候把你兒子弄來讓我看看好了——不過我先說好,我男朋友也很高很帥的。”
姚阿姨大笑起來:“行啊!”
許星洲也笑,姚阿姨背上包走了,外面雨聲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