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洲那一瞬間,眼睛都睜大了。
秦渡說:“程雁告訴我你是抑鬱症可能在尋死的時候,我就在問我自己這個問題——我問我自己, 能不能承受一個沒有許星洲的人生。”
“可是,師兄還是找到你了。”秦渡紅著眼眶道:“找到你之後我就質問我自己, 為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呢,多沒有意義啊,我他媽怎麼可能讓你離開我的人生半步,就算退一萬步說,師兄也不可能放任你去死對不對。”
許星洲眼眶發紅,嘴唇顫抖地看著秦渡。
秦渡說:“後來……”
“後來,”秦渡沙啞地說:“我抱著你衝下宿舍樓的時候,外頭下大雨,急救車冒著雨衝過來,他們給你吸氧,護士和醫生在我面前把你的生死當最普通的事……”
“可是我那時候是這麼想的,”秦渡眼眶通紅:“——如果許星洲沒了的話,我也差不多是死了。”
許星洲眼神慟然,眼淚咕嚕一聲滾了下來。
“你不知道師兄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表面光鮮,”秦渡痛苦地說:“可是內裡全爛著,質問和懷疑,自我厭惡,不是任何人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巴別塔,可是無人能懂,我也不想給任何人看。”
秦渡看著許星洲在一邊抹淚一邊大哭的模樣。
她哭得太難受了,鼻尖通紅地堵著,秦渡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要裂開了。
——而他就是要把這顆裂開的心髒,從頭至尾、囫囵而又毫無保留地捧給他的星洲看。
“——可是你來了。”
那個青年說。
那是世界的橋梁,她燃燒著卻又傷痕累累地,從星河盡頭跋涉而來。
Advertisement
秦渡難受地道:“許星洲,師兄這輩子沒對人動過情……隻是唯獨對你,唯獨你。”
許星洲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哭,船上沒有紙。
“——你是柔情。”秦渡近乎剖開心髒地說:“是師兄這麼多年的人生中,所能見到的最美好的存在。”
許星洲拼命擦了擦眼睛。
她看見秦渡靠了過來。
燈火如晝,河流倒映著千萬河燈,小舟漂向遠方。
“……你以前告訴師兄七色花,”秦渡按著槳。
“紅色花瓣被女孩拿去修補碎裂的花瓶,黃色是女孩買的甜甜圈,橙色是她想要的滿街的玩具,藍色花瓣被她拿去飛往北極……”
“你的那小藥盒裡面什麼顏色都有,可是唯獨沒有綠色。”
許星洲臉紅到了眼梢,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湧。
“後來師兄才知道,”秦師兄粗糙的手指擦過她的眉眼:“綠色的花瓣代表家……而你沒有。”
許星洲那一瞬間,心髒都被攥住了。
秦渡用他的手捏住了許星洲的一顆心,她甚至無可遁形,隻能淚眼朦朧地望著她的師兄。
“所以……”
漫天的燈火之中,秦渡緩慢而深情地道:“……所以,師兄想送你一片綠花瓣。”
——我想給你一個家。
許星洲捂著嘴落淚,眼淚落得猶如珠串。
“不一定是現在……”
秦渡紅著眼眶說:“可是,師兄保證——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許星洲堪堪忍著淚水。
她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哭得太難看,並且滿腦子都是秦師兄肯定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這樣表白了,因此不能用太醜的、滿臉鼻涕的模樣給自己留下慘痛的回憶。
許星洲哽咽著抬他的槓:“不,你才不想。”
——你明明還欺負我,許星洲一邊擦眼淚一邊別別扭扭地想。你還去勾搭臨床小師妹,對我摳門得要命,三句話不離槓我,我現在就要槓回去。
“你不想,”許星洲滿臉通紅地哭著說:“你如果今晚回去和我說你今天是騙我的,我就……”
秦渡沙啞地道:
“……許星洲……騙你做什麼?師兄如果沒了你,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活啊……”
秦渡眼眶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師兄真的……”
“需要你啊。”
許星洲那一瞬間,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是不是說了他需要許星洲——他是說了需要,是嗎?
他是說了沒有我就不知道怎麼活下去了麼?
許星洲再也忍不住,絲毫不顧忌形象地,嚎啕大哭-
這世上,誰不想被愛。
又是誰不想被所愛的人需要。
——那些蜷縮在床上的夜晚。死活無法入睡,隻能跑去空蕩蕩的奶奶的床上睡覺的深夜。那些落在向日葵上的金燦黎明,無數次走出校門口時望著別人父母來送飯時,旁邊枯萎的藤蔓月季。
還有許星洲空曠寂寥的一顆心。
這世上哪會有人愛你,那顆心重復而苦痛地對她說,誰會需要你呢。
——不愛你的人世間遍地皆是;愛你的人人間無處可尋。
許星洲一直曉得荒野裡的風聲,見慣一個人走回家的道路上流火夕陽,知道醫院裡孤身住院的孤寂,更明白什麼是無人需要。
她羨慕程雁在假期有家可回,羨慕李青青每個周都要和父母打電話,她羨慕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羨慕她的歡樂谷之行,羨慕她有人陪伴的生日。
會有人愛我嗎,會有人需要我麼?
十幾歲的許星洲蜷縮在奶奶的床上想。她汲取著上面冰涼的溫度,後來秦渡出現,在難以入眠的夜晚,將她牢牢抱在了懷裡。
猶如極夜中升起的陽光。
——他真的是個壞蛋,以逗弄許星洲為樂,又狗又摳,然而溫暖得猶如極夜的陽光。許星洲依賴他,癱軟於他,愛他,卻無論如何都不敢把自己的心髒交付到他的手中。
他不會需要我的,許星洲想。
秦渡那樣的富有、銳利而喜新厭舊。他對一切都遊刃有餘。
——許星洲曾經怕他怕得連表白都不敢接受。
可是,在她二十歲生日的夜晚。
這天晚上風聲溫柔,河流兩畔繪著柔和壁畫,雕塑和蓮花——漫天河燈騰飛入天穹,水面倒影萬千,猶如一條溫暖絢爛的星河。
許星洲在星河之中,像個終於得到愛的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她看著秦渡就又開心又酸澀,船裡也都是含著露珠的鮮花,許星洲哭得淚眼朦朧地踩了一支雛菊,雛菊花枝便順水飄向大海。
秦渡哭笑不得地道:“你怎麼回事啊?”
許星洲哽哽咽咽,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該怎麼告訴他呢?
——你像我需要你一樣,你也需要著我?
如何告訴他這滿腔的情意,如何告訴他我也像你愛我一樣愛著你?
許星洲不知道怎麼告訴他,隻能嗚嗚地嚎啕。
——那是個幾乎斷氣的哭法,而且毫無形象可言,女孩哭得滿臉淚水,不住抽鼻涕,又不能用手擦,簡直馬上就要百萬雄師過大江了。
她自知自己非常丟臉,過了一會兒,扯起了自己的裙子。
秦渡:“……”-
孔明燈飛入雲海,花枝從船中滿溢出來,闊葉百合垂入水中。
他們的小船靠岸,蘆葦蕩中隱沒著一輪明月。
蟲鳴月圓,夜色之中歌聲悠揚,船停泊於碼頭時,是秦渡先下了船。
秦師兄個子非常高,腿長就有一米二,上岸隻需要一跨,他上了岸後將小船一拉,張開胳膊,要把許星洲抱過來。
許星洲抽抽噎噎的,眼眶紅腫,伸手要秦渡抱抱。
秦渡扶正了許星洲頭上的小頭冠,然後將許星洲從船上以公主抱,抱了下來。
“師兄……”許星洲抱在秦渡懷裡,迷戀地在他脖頸處蹭了蹭:“……還要抱抱。”
秦渡嘲笑她:“你是粘人精嗎?師兄都抱了你一晚上了。”
許星洲笑了起來,點了點頭,等著秦渡戳她腦門——以往秦渡是肯定要‘叭’一聲彈她一下的,可是這次許星洲等了半天,秦師兄舍不得彈她腦瓜崩。
一對他撒嬌,他就舍不得下手。
夜空蕭索,秦渡抱著許星洲穿過樹林和城堡——全城都是粉紅色的橫幅和氣球,絲帶纏繞枝頭,隨著他穩健步伐走過,灰白鴿子撲稜稜飛起。
‘Happy Birthday’,那些橫幅上寫道。
那些粉嫩橫幅掛在城堡上,拴在梢頭,纏繞在護城盔甲的胳膊之間,冷硬的盔甲上還綁了粉紅色蝴蝶結,連纓都變成了嬌嫩的粉色。
……許星洲這輩子都沒做過這樣的公主。
確切來說,許星洲甚至都沒有過什麼公主夢。
公主夢是那些被寵愛的女孩才會有的。這種奢侈的夢境要有父母在她們的床頭讀睡前故事,以愛與夢澆灌,以安全嬌慣,許星洲從小隻聽過奶奶講田螺姑娘和七仙女,這種公主夢她隻敢隔著書本幻想,卻連做都沒敢做過。
許星洲從來隻把自己當成勇者。
世間勇者出身草莽,以與惡龍搏鬥為宿命,他們沒有宮殿,隻有一腔熱血和命中注定的、屠龍的遠徵。
可是公主這種存在,是會被嬌慣,被呵護的。
秦渡低頭看了看女孩子,漫不經心地道:“——冠冕快掉了,扶一下。”
許星洲笑了起來,把那個倒霉催的公主冠冕扶正。
“小師妹,今晚你是主角,萬事都順著你,”秦渡把許星洲往上抱了抱,散漫道:“——所以連擦鼻涕,都是用師兄的袖子擦的。”
許星洲乖乖地抱住了秦渡的脖子。
他們走在夜裡。
地球的陰影裡長出開遍全城的花朵,系上飄揚彩旗,許星洲頭上的冠冕,禮物和蛋糕,公主的合照。
在那一切的浪漫的正中心,最不解風情的人低聲道:
“——你在師兄心尖上呢。”
心尖上的人。
許星洲鼻尖兒又紅了,埋在他的脖頸處訥訥地不說話,片刻後小金豆又湧了出來,掛在鼻尖尖上-
…………
……
那時候,其實都快十二點了。
時間緊湊,許星洲玩了一整晚上,就算是秦渡抱著,都沒什麼精神了,再加上迪士尼在浦東新區,他們家在靜安,足有三十四公裡還要多,就是把許星洲的腿打折,她都不想大半夜跋涉千裡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