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味和油墨味在空中彌散,落地玻璃窗外,仍是個萬裡晴空的好天。
梧桐枝葉間擠落陽光,猶如落在黑夜中的熔金,許星洲坐在窗前的長桌旁,一邊咬著筆尖一邊看小說,兩本雅思和西班牙語堆在一旁。
“星洲?”一個溫柔的聲音問:“有人嗎?”
許星洲微微一愣,回過頭一看,姚阿姨這次抱著兩本書,站在她的身邊。
許星洲簡直嚇了一跳:“沒人的……但是阿姨你是怎麼知道……”
她捫心自問,沒有對姚阿姨介紹過自己,但是姚阿姨喊名字卻喊得特別自然,好像已經認識她很久了似的——況且許星洲是暑期兼職,連名牌都沒配下來,這名字能是從哪裡來的呢?
姚阿姨難道認識我?許星洲奇怪地想,但是她怎麼都回憶,都找不出記憶中姚阿姨的影子。
畢竟姚汝君阿姨這人實在是太有特點了,她就算一句話不說,站在人群裡,都相當惹人注目——許星洲不可能見過她卻不認識,更不可能認不出來。
因此這個阿姨知道許星洲的名字,實在是太奇怪了。
然而,姚阿姨卻指了指她書上用油性筆寫的‘許星洲’三個大字,和下頭加粗描了三遍的電話號碼,溫和地詢問:“這不是你的名字嗎?”
許星洲:“……”
許星洲包裡一塌糊塗,條理為零:高中時她有自己的課桌還好,上大學變成了流動教室,許星洲丟了好幾次課本,每次都求爺爺告奶奶地在班群求助,後來就養成了每拿到一本教材都要加粗寫名字的習慣。
原來是從這裡來的,許星洲立刻道:“啊,是我是我——阿姨好!”
姚阿姨落了座,溫和地道:“姚汝君。星洲你叫我姚阿姨就ok。”
許星洲開心地點了點頭,和姚阿姨坐在了一處-
那時,許星洲其實已經和姚阿姨一起,上了好幾天的自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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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阿姨好像也很喜歡這個陽光燦爛的“小寧”,許星洲每次出去買水買點心都會給姚阿姨捎一份,姚阿姨喜歡喝美式咖啡,中午在外面吃完飯回來,還會給許星洲捎一杯星巴克。
許星洲幾乎每天中午都和秦渡一起吃飯,回來時就會看到桌上一杯細心去了冰的紅茶拿鐵。
姚阿姨會趴在桌上睡午覺,平時學習效率也特別高,許星洲簡直覺得像是另一個秦渡一般——不同之處在於秦渡是極其有目的性的效率,而姚阿姨卻不然。
她分明來這裡是為了考博士,可是復習時根本不會看任何必考專業書,甚至連習題都沒有,就是每天啃不同種類的大部頭,遇到她認為重要的地方就記下筆記,甚至有時還會帶來一些她打印的近年方向論文,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論文一邊啃許星洲買的小餅幹。
許星洲感覺,阿姨好像,比她還能吃……
許星洲將小說夾上書籤,放在邊上,一攤開西班牙語,就想起秦渡夜夜笙歌……
許星洲:“……”
許星洲心塞地心想明明我都要過生日了呀,秦渡估計新鮮勁兒也過了,顯然已經不打算把自己當牌出——男人真的都是大豬蹄子,泡到手就不管了!許星洲不禁懷念起住院時和鄧奶奶罵男人的盛況……
簡直……無法復習,糟心哦。
許星洲挫敗地嘆了口氣,擰開水杯,有點別扭性質地,打算在秦渡提醒自己之前就吃藥。然而下一秒姚汝君阿姨就開了口:
“星洲,你的藥應該是半個小時之後再吃。”
許星洲:“……”
姚阿姨提醒時連頭都沒抬——仿佛記住“小寧”的服藥時間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接著又低頭去忙自己的了。
秦渡也是這樣……
這兩個人居然有點像,許星洲欲哭無淚地想起秦渡連著好幾天晚上都一兩點才回家,簡直覺得自己像個棄婦。
天氣這麼好,許星洲腦袋上炸起兩根毛,好想和程雁一起去隔壁大學食堂喝下午茶哦……
那一瞬間。
“星洲,”姚阿姨開口,溫暖地道:“心情不好的話,阿姨請你喝下午茶怎麼樣呀?”
第80章
“星洲, 不吃嗎?”姚阿姨溫和地道:“我聽說小姑娘都都喜歡吃這種小蛋糕的。”
許星洲本來以為姚阿姨說的請喝下午茶, 頂多就是在周圍買一杯一點點,或者一起去吃個華夫餅,結果姚阿姨居然是真的十分認真地請她去了一家名字是法文的、外灘旁邊的,裝潢精致的江景餐廳。
看上去,挺貴的……
江水滔滔,窗外黃浦江波光粼粼,渡船穿過江面,東方明珠掩在細薄的一層霧裡。
許星洲道了謝, 接過那個抹了黃油和果醬的司康餅。
“這個地方我經常來。”阿姨溫和笑道:“司康很正,下午茶裡的紅絲絨蛋糕也不錯,你等會也嘗嘗。老公在附近工作, 我經常來找他。”
許星洲拿著司康餅笑道:“感覺好好吃的樣子呀。阿姨和叔叔一定也挺幸福的。”
姚阿姨溫和道:“也還行……過得去的家庭。”
許星洲笑眯眯地拍馬屁:“肯定不隻是過得去呀。”
“阿姨你到現在都可以好好學習,”許星洲開心地用紙巾捏著司康餅, 對姚阿姨說:“我說實話, 能做出這種決定, 一定是因為有很堅實的後盾。否則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就要面對很大的壓力了。”
姚阿姨一愣:“……嗯?”
許星洲說:“我覺得, 二十歲出頭就是一個脫離家庭的年紀。”
“二十歲出頭就要考慮賺錢養家的事情,”許星洲說:“要知道學費是從哪裡來的,自己管自己,以往被父母保護的壁壘被打破, 自己得知道要養活自己要多少錢;要明白收煤氣和收水電費的人要隔著防盜門,變得有顧慮, 被騙過,一切的選擇都開始變得謹小慎微,在意外界的眼光。”
姚阿姨點了點頭。
許星洲莞爾道:“所以您能做出這樣瘋狂的決定,是因為您在這時候,也擁有了家庭的後盾。”
“……是,”姚阿姨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本身就很喜歡學一些雜七雜八的……從剛結婚的時候開始,他就很支持我,哪怕我想出國遊學,他都沒有說過半個不字。”
然後姚阿姨又說:“星洲,你看樣子比我兒子年紀還小,怎麼好像經歷過那些事情?”
許星洲想了想,說:“……阿姨,我從小,身邊就沒有父母。”
她說著小小地啃了一口司康餅,葡萄幹配著堅實柔軟的、浸透黃油的面包,簡直是幸福的味道。
“我父母離婚之後,沒有人要我,”許星洲平靜而認真地道:“所以我和我奶奶一起長大,兩個人相依為命,我奶奶非常愛我。但是在我初中的時候,連我奶奶都去世了。”
姚阿姨似乎愣住了。
然後許星洲在清澄的天光之中,溫和笑道:“——我花了很久,才走出來。”
“可是我還是走出了死胡同。我在很多人的幫助下學會了怎麼讀煤氣表,學會了怎麼洗衣服,明白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到底要花多少錢,”許星洲望著遠處滔滔的江水說。
“——我不敢說我已經被現實搓躪過。”
“可是我知道,無論是我向往的未來,還是阿姨你正在前往的未來,”許星洲笑著去叉了一塊紅絲絨:“——都是需要跨越現實的壁壘的。”
許星洲將紅絲絨蛋糕放在自己的盤子裡,說:“但是,阿姨,正是我們有這樣的未來可以向往,生活才會這麼美好。”
姚阿姨沉默了許久,道:“……你說得對。”
然後她伸出了手,溫柔地在許星洲的額頭上輕輕揉了揉。
江風吹過粼粼長河,白鴿沿風穿長江。餐桌上的百合花盛開,許星洲被風吹起了頭發,額間是姚阿姨溫暖柔軟的手掌,她中指的婚戒硌在女孩的發間。
——許星洲依稀之間有種朦朧的感覺:這件事曾經發生過。
可是許星洲還沒來得及深思,姚阿姨就收回了手,溫柔笑道:“快吃吧,阿姨覺得心情不好的時候,吃甜點最有效果了。”
陽光破穿雲層,落在許星洲面前的蛋糕上。許星洲對著姚阿姨甜甜地一笑,用叉子叉了一小塊,放進了嘴裡。
紅絲絨奶味香濃,入口即化。
江上水霧潮湿,許星洲剛想贊揚一下蛋糕,姚阿姨就開了口。
“星洲,”姚阿姨一邊切司康餅一邊揶揄道:“你別看我老公很省心,可是都是表面光鮮。”
許星洲:“诶?”
姚阿姨促狹地道:“……我還有個不省心的兒子呢。”-
姚阿姨與許星洲聊了一下午的家常。
按她的話來說,她就是完全沒有賺錢養家的壓力,所以想幹嘛就幹嘛。
“——我老公啊?他在他們公司地位還挺高的,”姚阿姨笑道:“公司財政條件也好,從來不拖欠工資,家裡條件還不錯,他又挺寵我,阿姨想做什麼都好說。”
許星洲聞言羨慕之情溢於言表:“阿姨你真的是人生贏家劇本!我男朋友就不行!他對我特別摳!”
姚阿姨促狹地道:“啊——這樣啊,男人摳可不行。”
姚阿姨又嚴謹地說:“回頭阿姨就教你怎麼對付男人,保證順得服服帖帖。這都是有方法的。”
許星洲:“……”
人家真的什麼都會!十九歲少不經事的許星洲,簡直想把姚阿姨當成人生導師……
這也太厲害了吧!
“可是,之前有姐姐也主動教我來著,結果我學了半天也學不會。”許星洲坦白完撓了撓頭,又有點羨慕地問:“阿姨,能不能偷偷問一下,在上海得賺到多少才能隨心所欲呀?”
姚阿姨思考了一會兒,給許星洲比劃了一個數字……
許星洲:“……”
許星洲看到數字眼前冒圈圈:“這、這都是幾位數……”
姚阿姨喝了口咖啡,篤定地說:“不難的。阿姨保證,教會你。”
許星洲怎麼想都覺得自己整不服秦渡,秦師兄蔫壞蔫壞的,而且總有種如果許星洲不工作的話會鋼刀架頸逼她出去工作的意思……許星洲考慮了一會兒,又覺得秦渡的新鮮勁兒也過了,還是覺得自己搞不過他。
於是許星洲理智地說:“算了,阿姨,我覺得我不是個能和男朋友談地位的條件。”
姚阿姨:“……”
姚阿姨難以理解地說:“星洲?你……”
許星洲不忍心往下細說,又急忙轉移話題道:“阿姨,你為什麼復習考博,從來不看必考書目呀?”
姚阿姨一愣:“啊?”
“就是……”許星洲覺得自己轉移話題轉移得太明顯了,有點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就是,阿姨我覺得……考博的話,不是都有專業參考書目嗎,一般也不會超過十本的,就覺得你每天都在看一些和考試沒有關系的書……”
姚阿姨笑道:“嗯?”
姚阿姨說:“我復習的沒什麼針對性是嗎?”
許星洲肅然地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呢。”姚阿姨溫柔地解釋道:“是功利與否的問題。如果讓我去背必考書目的話,其實我說背也就背下來了,想過考試也簡單。”
許星洲:“對呀,我們考試也都是這樣的……”
“不止你們,所有人考試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姚阿姨笑道:“為了考試成績,大家去背重點,不在意到底有沒有學會,隻要成績出來好看就好了。這是一件極其功利性的事情——阿姨復習也是很功利的,但是功利的點和你們不同。”
許星洲:“诶?”
“阿姨認為,考上博之前復習的重點,”姚阿姨喝了口咖啡道:“——在於學會自己想學的東西。阿姨享受‘學會’這件事,而不是‘成績’。就好像我們來這裡吃下午茶,是阿姨為了讓你高興起來,而不是為了拍照發朋友圈一樣。”
許星洲笑了起來,接了那句話:“——我明白了,也好像我出去旅遊,出去攀巖,是為了享受它本身的樂趣,而不是為了在談話間多一項談資一樣。”
——這才是剝去了所有外在誘惑的、對知識和未知的,最赤誠的追求。
許星洲太喜歡姚阿姨了,這個阿姨身上幾乎有著許星洲所有崇拜的特質,她溫柔而知性,卻又能開得起玩笑,談吐間涵養得當,不諳世事卻又對世間看得通通透透,猶如歷經一切的赤子。
姚阿姨看著許星洲的眼神,也笑了起來,隨手摘了自己的金邊眼鏡,揉了揉眉心。
“你怎麼這麼可愛呀?”姚阿姨開玩笑地在許星洲頭頂摸了摸:“搞得阿姨都想把兒子丟掉了。”
許星洲隻覺得這個動作和秦渡都有點像,可是許星洲接著就告訴自己,應該是自己的錯覺。
世界哪能這麼小呢?哪能因為一個小動作就懷疑她可能是秦師兄的親戚呢?
何況許星洲想起秦渡的家裡,還是挺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