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渡抽了紙巾給她擦眼淚,溫柔地哄道:“寶寶,哭什麼呀?師兄回來啦。”
許星洲躺在床上,微微發起抖,閉上了眼睛,淚水骨碌滾了出來。
秦渡:“……”
秦渡一顆心都被絞緊了。
許星洲伸手拽住自己的枕頭,秦渡心疼得不行,光是看她發病都難受。
於典海醫生應當還沒下班,秦渡打算讓他開點安定,讓許星洲先睡過去——她清醒著的模樣一看就絕望至極,是個連喘氣都覺得痛苦的模樣。
秦渡去於典海主任辦公室門上敲了敲,於典海那時正準備下班,見到秦渡後先是一愣。
“情緒又不好?”於主任一邊找藥一邊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秦渡:“我下午四點出去買東西,十分鍾前回來就這樣了。開點藥,讓她先睡一覺吧。”
於主任點頭,回電腦旁開了臨時醫囑——兩片舒樂安定,讓他拿去給護士。
漫長陰暗的五月末的傍晚,雨聲悠長,爬山虎委頓下來。
秦渡接過醫囑,猶豫道:“……於醫生,那個……”
“嗯?”
秦渡沙啞道:“……能不能回歸正常的生活?”
於主任說:“這個你不需要擔心,她的社會能力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要我說的話其實連期末考試都有可能趕得上……期末考試是六月末?”
“我不是這個意思,”秦渡難堪地說:“醫生,能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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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主任思索了好一會兒。
“這個,我不能保證。”他誠實地道:“但是許星洲患者的康復速度是很快的。”
於主任看了看表:“但是還有一點……也算是希望吧。我認為她有以後不復發的希望。”
秦渡:“是什麼?”
“隻是有先例而已。”於典海道:“明天我再和先生您詳細說一說吧——我的愛人讓我下班的時候順便接孩子放學,隻能先走了。”
秦渡心裡難受的要死,於主任背上書包就要離開,卻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兒似的折了回來。
於主任:“——對了,秦先生。”
秦渡抬起頭。
走廊長而昏沉,空氣裡有股難言的潮氣,有患者開始隔著門板大哭。
秦渡從來沒有在這種地方居住過。這地方直到去年之前,對秦渡而言,都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這裡的人痛苦又絕望,崩潰又瘋狂。
有女人因被家暴發瘋,有人誤入傳銷,有人吸毒——這裡有工作壓力大到崩潰的白領、也有不被家人理解的家庭主婦,模考臨近的高中生,十四五歲失戀尋死覓活的中二病女孩,無法融入社會的遊戲依賴青年人,見到人就驚恐,無法和任何人接觸。
這裡是人間最濃烈、最殘忍的縮影。
在一片嚎哭聲中,於主任施施然開了口:
“六月末的期末考試,你勸勸她,讓她復習一下吧。”
第66章
在漫長的、落雨的夜裡。
秦渡抱著許星洲, 她像個順水飄來的嬰兒一般依偎在秦渡的胸口, 眉眼緋紅,哭得鼻子都堵了。
精神衛生中心住院部有著極為嚴苛的作息,八點半準時熄燈,秦渡怕許星洲晚上難過,也是八點半上床。
黑夜中,他的手機微微一亮,是他的微信群。
秦渡有幾個玩的還不錯的二代,其中一個家裡搞文化產業的公子哥兒在加拿大讀書, 前幾天剛Final完,他在拉斯維加斯玩了好幾天,又飛回了國, 此時在群裡吆喝著要聚一聚。
這群人足有小半年沒聚在一起腐敗,此時一提, 炸了個小鍋。
尼採說:世間萬物與性有關, 除了性本身——性是權力。
而男人的聚會無怪乎是這兩種東西:權力與女人, 尤其這群人最不缺的就是放肆的權力。那地點定在了陳博濤家開的江邊會所,陳博濤叫了幾個熟悉的模特, 秦渡一看就知道他們今晚打算照著通宵喝起。
有人問:“老秦?不來嗎?”
那個在加拿大讀書的直接艾特了秦渡。
秦渡躺在床上,懶洋洋地打字:“你們去吧,我有事。”
另一個人在群裡說:“你不來我們有什麼意思?”
“老秦最近被他們學校的小姑娘勾掉了魂兒,”有人說:“估計是不敢來了哈哈哈!”
秦渡想了想。
……
那些交錯的燈光。音樂震耳欲聾。嫩模們踩著的十五公分高跟鞋。水晶杯中琥珀色的洋酒和泡在裡頭的煙頭。他曾經輕佻地摸過那些嫩模的腰, 往她們的乳|溝裡塞錢:她們的曲線呼之欲出,一個個明媚又奪目, 紅唇猶如烈焰,給錢就笑,廉價又魅力十足。
秦渡太熟悉這些了。
不如說這群年輕公子哥兒連放肆都是跟著秦渡學的,他簡直就是個他們圈子中浪的標杆,他做的一切都有人效仿卻不得:百夫長黑卡,Pagani,永遠沒有女朋友,自由又放肆,父母永遠放心。
秦渡曾在夜店一夜豪擲百萬,喝趴了來和他拼的所有人,最後睜著醉意赤紅的眼睛,瞪著和他一起來的所有人。
“操他媽的,”秦渡在凌亂的燈光中,仇恨又絕望地說:
“——活著真他媽無聊。”
周圍人沒有一個人理解他,以為他醉瘋了,哈哈大笑。
秦渡那瞬間覺得死活實在是沒意思,活著也太無聊了。
他猶如根被抻到了彈力限度的彈簧,總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他痛苦到無以復加,卻無法求助,連個寄託都無。
秦渡曾經看過一部美國親子向動畫片,片名叫《Rick and Morty》。那裡面有一個天才科學家Rick——他是宇宙中最危險的人,他聰明且危險,近乎無所不能,口頭禪是一串莫名其妙的音節:“Wubba lubba dub dub。”
後來有個人告訴觀眾,那句他在嘴邊掛了無數次,無論是登場還是快樂地哈哈大笑的時候都會出現的口頭禪,真實意義是: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那是思考的痛苦。
是上帝賦予亞當的善惡之果,女娲吹給泥人的那口氣,與聰慧相伴而生,是名為清醒的罪孽。
秦渡人前優秀又銳利,被眾星捧月地簇擁在人群中。可是這位天之驕子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他無法生活,人間失格,是個愧為人類的活物。
於是,那天之驕子用香煙、用昂貴的酒精和震破耳膜的音樂,用疾馳的帕加尼和盤山路的引擎,用大排量的、機械的浪漫,和那些平凡人想都不會想的瘋狂來證明自己活著,讓自己痛苦又崩潰,令自己絕望又疼痛。
於是他放松地想:我大概沒有死吧。
——讓秦渡得以以人的姿態,迎接一幹二淨的黎明。
……
群裡仍在鬧騰,這群放假沒有屁事做的紈绔紛紛猜測這個勾走了秦渡的魂的女孩到底是什麼人……
一定長得很漂亮。那個加拿大的伙計篤定地說,老秦不是外貌協會嗎?
另一個人說:肯定是個段位特別高的,能拿下秦渡這種人精的絕對不是普通人,啊好想被這種段位的姐姐撩一下啊……
陳博濤試圖澄清:不是姐姐,是他師妹,今年才十九歲。
群裡登時炸了鍋,有人追著陳博濤問好不好看,是不是美得跟天仙一樣?家裡是幹嘛的?加拿大回來的伙計又感慨:秦渡居然會去惡俗地勾搭自己學妹,我要嘲笑他一輩子。
秦渡:“……”
陳博濤在群裡艱難地替秦渡澄清,漂亮,不是外貌協會,秦渡看上她的原因,你們看了就明白了。
黑暗中,秦渡耳邊是人間的雨聲,隔壁床的鄧奶奶打著鼾,高中生熄燈之後還在抱著switch玩馬裡奧賽車,中年護士穿著軟底鞋,輕手輕腳地穿過長廊。
許星洲會怎麼想呢?
秦渡親昵地蹭了蹭熟睡的、他的星洲湿潤的鼻梁。
——她應該會思考馬裡奧賽車到底好不好玩。
會想知道護士姐姐家裡有沒有小弟弟,如果有的話,是在上小學嗎?她會試圖伸手去雨裡摸湿漉漉的爬山虎葉子,可能還會告訴秦渡她小時候分不清爬山虎和壁虎。
秦渡自己小時候就分不清。
秦渡的手機屏幕不停地亮起,群裡討論相當激烈……
加拿大那個伙計猜測:“會不會是床上徵服的?”
“不是沒可能啊,”另一個人發了個蘑菇頭表情包,饒有趣味地道:“女人忘不了自己第一個男人,我也忘不了我第一個女朋友嘛!話說回來誰能想到,老秦,都二十一了還是……”
秦渡:“……”
陳博濤說:“不要上升到對黑山老妖的人身攻擊。”
“可是不是嗎?”加拿大那個傻逼說:“咱們這波人就剩一個雛兒。”
黑山老妖終於在群裡冒了泡,慢條斯理地說:“你再說一句。”
秦大公子不威懾則已,一威懾就極為可怕,令人想起他瘋狂記仇的模樣,但凡和他相處過一段時間的都被他嚇得不輕,群裡立時安靜了。
加拿大小伙計:“……”
秦渡威脅完畢,又給了顆棗,慢吞吞地道:“今晚去不了了,賬記我頭上,你們隨便喝。”
群裡那群傻逼立時瘋狂感謝秦老板,並且表態絕不會給他省錢……
秦渡將手機關上,病室裡黑暗一片,隻從狹窄窗格和樹影投進蒼白搖曳的光。
病室裡彌漫開一股辣條味,是鄧奶奶之前吃的豆棍兒,此時應該是松開了。秦渡坐起身,把那包辣條重新夾好。
他的星洲眼睫毛沾著淚水,乖乖地躺在窄小的病床上。兩條纖細勻稱的小腿上塗著碘酊,鼻尖還湿潤潤的,眉毛難受地皺著。
秦渡又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倒扣著不讓光影響大家睡覺,躺回了那張窄小的病床上。
許星洲年輕又美好,眉眼秀麗,像天上閃耀流淌的星辰之河,又猶如隱沒水底的月亮倒影。
於是擁有一切的年輕乞丐,動情地吻親吻她的眉眼。
在那晚,在風聲穿過世界時。
——星辰的河流沉睡在乞丐的身側-
……
…………
許星洲拿著一包新的彩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復習?”
一打厚厚的書‘咚’的一聲被掼在了桌上,塵土飛揚。
秦渡拍了拍最上頭那本應用統計,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他扛過來這一打教材其實費了不小的力氣,許星洲所在的社科類專業的課本格外的厚,還正好在噩夢的大二,教材從新聞學概論到世界傳播學概論,再到公共課,還有許星洲仇恨的應用統計學——科目形形色色,一應俱全。
秦渡在那摞書上一拍道:“你的課本師兄都看了。現在突擊,加上你和老師關系好,應該不會卡你,考個A-應該沒問題。”
許星洲:“……”
許星洲看到最頂上那本四百多頁的、有配套習題集的應用統計學,下意識地往被子裡躲了躲。
“——期末考是不可能去考的,”許星洲躲在被子裡:“這輩子都不可能期末考,做做選修的結課作業就算了,正式考試可以重修,還可以緩考,總之有緩考就不會去期末考試這個樣子。”
秦渡眉頭擰起:“你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