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腹摸上去柔柔軟軟,卻涼涼的,像是怎麼都捂不熱一般。
“……師兄最終,沒能照顧好你。”
秦渡說那句話時,幾乎像是在剜去自己心頭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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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應該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秦渡馬上就要大四了——那些要出國的早就已經考G考T,那些要參加秋招的也已經在人生的關鍵時期,他們急需輝煌的履歷和豐富的工作經歷來讓自己的人生更上一個臺階,而許星洲卻用自己的病,把那個天之驕子牢牢捆在了原地。
秦渡默認的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心裡有種惡意的放松。
——你看,他果然覺得你拖累他了。
那個黑糊糊的許星洲縮在淤泥裡,這樣告訴躺在外面的許星洲。
——他喜歡你沒錯,可是那句話你沒聽過嗎?‘你能喜歡上一隻狗,卻不能愛上它’。許星洲你終究是外人,連你的家人都不愛你,秦渡也隻是把你當成一個普通的交往對象而已。
許星洲窩在床上,肚子一絲絲的疼,秦渡站在暗沉光線中,給自己倒了杯水,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秦渡的太陽花隔在他們兩個人中間。
許星洲忍著眼淚想,那就夠了啊。
還要什麼呢?能有一個叫秦渡的青年喜歡許星洲,願意在能力能及的地方給她以支持就夠了。
這就好比一對情侶在高三報志願時沒有因為‘所謂的愛情’而報同一所大學一般,秦渡也不過是在被拖累時,做出了最理智的選擇——連這種正常的事情都要鬧別扭嗎?
她高中時,上一級有一個叫丹楊的學姐。那個學姐瘋狂迷戀當紅流量影星何川,為了何川放棄普通高考去學了戲文,那簡直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許星洲當年還勸了半天,最終也沒有勸動,最終隻得以丹楊學姐為反面教材,教育自己以後絕不能因為男人而放棄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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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到了現在……許星洲忍不住唾棄自己。
秦渡過了一會兒,道:“小師妹,後天就能出院了。”
許星洲埋在被子裡,乖乖地嗯了一聲。
“出院之後……”秦渡想了想又道:“師兄就送你去精神衛生中心,你還是於典海主任主治。他確實是很有經驗,師兄相信他一定能治好你。”
許星洲揉了揉紅紅的眼睛,心想:大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還是好舍不得師兄呀。
秦渡:“……”
秦渡大約意識到了許星洲的沉默,奇怪道:“怎麼了?”
許星洲把臉埋在被子裡,半天悶悶地、帶著哭腔說:“……師兄,我肚子痛。”
許星洲身為一個資深人渣,早就練就一身撒謊不臉紅的功夫,加上她肚子確實也有點不得勁兒,因此此時那一聲‘肚子疼’稱得上石破天驚並真情實感,極度的令人動容……
於是秦渡順理成章地被嚇了一跳,生怕許星洲洗胃留下什麼後遺症,過來用手捂住了許星洲的小肚子。
許星洲演了一會兒肚子疼,有點演不下去,又小聲加碼:“師兄,比來姨媽還要痛。”
秦渡心疼地道:“上次……上次疼哭了不是?師兄記得。”
秦渡揉按的力度恰到好處,手掌溫暖,手指修長,有種男人的堅實。
“嗯……”許小騙子舒服得眯起眼睛:“……師兄,肚子還痛。”
秦渡於是翻身上床,給騙子當人肉暖爐。
“知道疼就行,”秦渡一擰許星洲的臉:“還敢吃藥麼?”
許星洲不回答,有點依賴地靠著秦渡。
上次發病的時候,許星洲想起,似乎是從來不曾有人來探病的。
那時她的奶奶的葬禮已經結束了,從此這世間沒有楊翠蘭這個老人。
許星洲住院的近半年的時間裡,許星洲離開醫院,都是為了給奶奶掃墓。
胡同裡的鄰居曾經來過,連隔壁炸菜丸子很好吃的阿姨都來了,他們給許星洲買了一些水果,盡到了身為鄰居的責任,後來他們便不再來。
許星洲的同班同學——那些和她追逐打鬧過的,一起回家的,在回家路上一起買炸雞柳和烤冷面吃的同學們,被父母明令禁止去精神病院探病。後來他們課業繁忙,從此忘了班上那個因為抑鬱症休學的許星洲。
唯一固定來的,就是許星洲的父親——他一個周大概會來一次。畢竟他是法定監護人,因此要來醫院交錢,順帶盡一點父親的義務。他會給許星洲買點吃的喝的,有時候給她捎兩本書,也許也會坐著陪她說說話,但是大意就是‘洲洲,我對不起你’之類。
十九歲的許星洲躺在床上,想起那些她十四歲的那年的、夕陽金黃的下午。
她發病時不願說話,床頭掛著防自殺防出走的標籤,隔壁床的學日語的,躁鬱症研究生破碎地唱著中島美嘉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而許星洲的生父坐在雕像一般的頭婚生女的旁邊兒,坐立難安地等待一個瞬間。
——十四歲的許星洲清晰地知道他在等待什麼:他在等待離開許星洲,回到自己的家中的時機。
許星洲無法責怪他。
他隻是不再需要許星洲這個女兒了而已。
她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這個中年人,更無法原諒這對把她拋棄在世上的夫妻。
許星洲拽了拽秦渡的衣角,小聲道:“師兄。”
——師兄,我想和你講起那些陽光燦爛的午後,那些支持我一路走來的病友。
睡在37號床的研究生姐姐是W大的高材生,學的是商務日語,她是雙向患者,低落時能一個星期不說話。可是她和我講過日本從衝繩而起的櫻花線,那櫻花線在人間四月時,從衝繩逐漸蔓延過萬裡冰封的北海道,漫山野的櫻吹如雪;她和我講過W大的櫻花和參天的法桐,珞珈山的壯闊和校園傳說——她臨走前鼓勵那個初三的女孩走遠,再遠一點,因為這世上還有百年都走不完的遠方。
隔壁病室34號床的大叔,在患上妄想性障礙之前,是一名火車駕駛員。
……至少他是這樣告訴我的,說他曾經駕駛火車在草原上飛馳。大叔告訴我,他開火車時駕駛座外總有很美的雲,美得像他初戀情人的腰窩。他在十八歲離鄉的那年永遠失去了她,從此他的愛人變成了火燎過的雲,永遠地飛揚在了他的滾滾鐵軌之上。
那個大叔臨走前告訴小許星洲,語氣像是繡口一吐的半個盛唐:你看,這世上哪有孤獨,連雲都是情人。
秦師兄,許星洲想和你講起那些在她灰暗的人生中,將她支撐起來的人。
——可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約好。
許星洲鼻尖微微發紅,小聲道:“師兄,住院以後,我如果喊你的話……我是說等你有空了的話,一定要來看我哦。”
秦渡想了一會兒,嚴謹道:“說實話,師兄覺得這個真的沒必要。”
許星洲那一瞬間鼻尖都紅了,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秦渡伸手擰了擰許星洲的鼻尖,揶揄道:“你是屬粘糕的嗎,黏著師兄就不放了,看在你這麼甜的份上,師兄答應你,盡量吧。”
能‘盡量’就好了,許星洲被捏出鼻水兒的時候,這樣告訴自己。
秦渡至少沒有騙人。他如果騙許星洲‘師兄保證隨叫隨到’才是最糟糕的——與其給一個不打算兌現的諾言,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把幻想戳破。
可是還是好想哭啊。
許星洲拼命憋著眼淚,鑽進秦渡的懷裡,並趁著現在還能朝夕相對,摸了摸師兄的胸肌。
秦渡:“……”
許星洲淚眼朦朧摸完,中肯地評估:秦渡真的賠本,他的胸肌好像比許星洲本人的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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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雁來探病時,許星洲正在睡覺。
許星洲藥效殘留,如今就算吃上阿普唑侖都能睡得很,因而連程雁的一面都沒見到,醒來時隻看到程雁給她留的一打她課上記的重點,和買來的探病周黑鴨的——空殼,包裝上是魷魚和鴨翅。
許星洲:“……”
秦渡吮了吮塑料手套上的醬道:“沒想到啊。以前怕麻沒吃過。還挺好吃的。”
嗜辣如命許星洲,看著那量個被拆開的盒子,再看看正在扯鴨翅上的肉絲兒的秦渡,登時如遭雷劈……
他居然能吃?吃了兩盒?一點都沒剩?上海男人說好的不能吃辣呢!
許星洲最喜歡吃鴨翅和魷魚,一看就知道程雁是專門給她買的,居然被秦渡吃了個精光,此時,許星洲護食的眼淚水都要出來了……
秦渡靠在窗邊,把鴨翅拆了,片刻後眯起眼睛:“你要幹什麼?”
“……師兄,”許星洲可憐地搓了搓爪子,露出懇求的姿態:“師兄。”
許星洲這幾天隻吃醫院的病號營養餐和秦渡訂的稀粥小菜——他定的拍黃瓜連蒜都沒放,醋裡還得兌點兒水,許星洲上次居然看到外賣條子上還掛著‘淡一點,再淡一點,不要調味料’的備注——因此,她此時看到周黑鴨,和看到路邊可以隨便親親的漂亮小妹妹也沒有兩樣。
許星洲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竭力使用沒什麼屁用的美人計。
秦渡捏著鴨翅過來,高高在上地道:“——張嘴。”
許星洲乖乖張嘴,含住了……
……秦渡的手指。
許星洲:“……”
許星洲:“???”
秦師兄被許星洲含著指頭,惡意地、捏捏小師妹的舌尖尖:“——黑鴨重油重辣,師兄吃和你吃是一樣的。”
許星洲:“……”
秦渡大約又覺得女孩子好欺負,故意往她嘴裡戳了戳手指。那場面又色|情又萌,許星洲像是被欺負懵了,唇裡含著秦渡的兩指,他手套上的辣油還蹭在女孩子的臉上。
辣油會疼,秦渡正準備給她擦一擦呢——
——許星洲想起臨床小姑娘又想起那句石破天驚‘我盡量來看你’,說不介意是不可能的,說能原諒簡直就是放屁,他居然還敢驢人!
此時新仇舊恨一並湧上心頭,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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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醫院走廊人來人往,金黃璀璨的陽光落在花崗巖地板上,映著來往交錯的人影。下班的年輕住院醫們從711買了咖啡,打打鬧鬧地擠著走了。
單人病室外,秦媽媽疑惑地道:“……兒子?”
秦渡:“……”
“你的手。”秦媽媽猶豫了一下,問:“你手怎麼了?”
秦渡兩根手指被咬得流血,尷尬地關上門,道:“……搶……搶食搶的。”
秦媽媽頓了頓,小聲道:“兒子,不能不給人家東西吃啊。博濤那天還告訴我你對人家小姑娘特別小氣……”
秦渡:“……”
“小姑娘現在怎麼樣?”秦媽媽擔心地問:“睡著了的話媽媽看一眼,沒睡著的話就不太合適了……應該沒有危險吧?”
“現在沒有了,明天出院。”
秦媽媽:“……那就好。”
“這邊醫院的伙食不好。”秦媽媽比秦渡矮了足足兩個頭,她一邊從自己的書包裡往外掏東西一邊對秦渡道:“小姑娘又要護胃,又要補充營養,還得鎮定安神。我讓張阿姨煮了點能提味道的小病號餐和小點心,讓她不要餓著自己。”
秦媽媽抬起頭看著秦渡的眼睛道:“可是,兒子,媽媽擔心她,不代表媽媽認可。”
秦渡停頓了一會兒,慢吞吞道:“……曉得。”
他們之間甚至連凝固的氣氛都不曾有。
“好了,東西送完了,”秦媽媽拍了拍自己的包,笑眯眯地說:“媽媽走啦!去圖書館還書,明年三月還要考博,零基礎,還有點慌。”
秦渡:“啊?”
秦渡莫名其妙道:“又考……媽,這次考什麼?”
“考個人文社科類的吧,”秦媽媽笑眯眯道:“最近媽媽看了不少書,覺得挺有意思的,人到這個年紀腦袋就不太好用,搞不動自然科學了,怕延畢。”
秦渡:“……”
然後秦媽媽把沉沉的包背在肩上,揮了揮手,走了。
她身後,滿地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