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開不得車?你都有開不得的一天啊……”陳博濤茫然地問:“手抖成這樣?”
秦渡沒回答,抖著手解鎖手機,接了個來自世中實業助理組的電話。
“小少爺,是我,何助。”
“許星洲小姐昨天13:53分通過攜程下單了一張今天10:34去蘇州北的動車票……”世中助理組的何助理在電話裡道:“但就我和火車站票務組溝通的結果而言,她購買的那張票沒有出票記錄,也沒有檢票,近期創城查的嚴,沒有票的乘客是進不去的。”
秦渡:“……”
秦渡粗粝道:“有他媽的才怪了——沒有開房記錄?”
何助那頭想了想:“沒有。如果有的話,公安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那就好說了,不在旅館裡,”秦渡沙啞而暴虐道:“媽的十九歲的小丫頭,學會了騙感情,連反偵察都很溜麼。”
電話裡,何助理小聲道:“……我覺得她想不了這麼多……”
秦渡從牙縫裡擠出一絲冷笑,把電話掛了。
陳博濤:“別對員工撒氣,你爹忌諱這個。”
秦渡理都不理,冷冷道:“她會不會就在F大裡頭?”
陳博濤一愣:“啊?為什麼?”
“她昨天晚上騙我的時候,抱在我懷裡,說她喜歡我,我被騙得團團轉。”秦渡喘著粗氣道:“小姑娘腦筋有問題,問我知不知道保研捷徑,我隨口說了兩句……”
陳博濤:“保研捷徑?就是每個大學的固定大學傳說保研路和保研寢?”
秦渡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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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博濤由衷道:“這他媽到底在想什麼。”
“為了讓室友保研……”陳博濤窒息地說:“……這也太……太可憐了,你沒有愛她嗎。”
雨刮咯吱刮過那輛保時捷車窗,雷聲轟隆穿過天穹,傾盆大雨落了下來。
“我求求你,”秦渡近乎崩潰地道:“我求求你快點。”-
安眠藥不同於割腕。
秦渡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想去尋死。同樣不曉得昨天甜甜的小師妹到底是不是在騙他。秦渡心痛如割地覺得這是臨時起意又是蓄謀已久,像是一個叫許星洲的六歲的小女孩準備去死——不管這世界上,這個叫秦渡的二十一歲男人有多愛她。
秦渡理智上,其實不怕。
許星洲一個沒背景的大學生,在沒人掩護的情況下,在秦太子爺的手下甚至逃不過三個小時。以秦渡的人脈,手裡的天羅地網一張開,許星洲隻要沒跑到雲南,基本上五六個小時就能找到人。
可是他的心裡怕得要死,連手心都在出汗。
秦渡下了車就衝進雨裡,南區宿舍的上坡盡頭,東南飓風吹得他幾乎跑不動——好在四棟並不遠。
四棟是純女生宿舍,不是鴛鴦樓,秦渡刷不開門禁,且因為形態可疑,被胖胖的宿管大媽攔了下來。
胖胖的宿管大媽:“小伙子……”
“……有學生出事了,”秦渡發著抖道:“312宿舍的許星洲,我是她男朋友。”
然後他在宿管大媽驚愕的目光中,把自己身份證和銀行卡壓在門口,擠進了女生樓。
——那是許星洲在F大居住了兩年的地方,卻也是秦渡第一次進,學校這一群老舊的本科生宿舍。
宿舍樓舊舊的,走廊狹窄,採光不好。牆上貼著瓷磚,一條道上盡是潮湿的開放式鐵窗,在天頂上晾著湿漉漉的衣服,有力氣小的女孩子洗了衣服擰不幹,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秦渡跑上三樓。
天穹落雨不絕,312宿舍門前的露天走廊全是積水和鞋印,窗臺上幾雙晾了許久的鞋子,橡膠都灰了,可是其中又有幾棵小盆栽,上頭端端正正貼著紙條:‘新聞1503許星洲’。
——她是那麼認真地活著。
就在這樣逼仄平凡的宿舍裡,這種平凡而絕望的現實裡,熱烈得猶如水中燃燒的蓮花。
秦渡發著抖拍312宿舍的門,拽著門把手晃,大聲喊道:“許星洲——!”
裡頭沒有半點聲音,秦渡手足無措地站在那扇門前片刻,才想起要去找阿姨拿鑰匙。他甚至連他沒有許星洲宿舍的鑰匙這件事都忘了,而這個門無法暴力破壞。
他剛準備下去……
那個攔住他的胖阿姨就拿著一大板鑰匙,扶著膝蓋爬了上來。
“小伙子,”胖阿姨氣喘籲籲道:“儂等一下嘛,勿要急,阿姨拿個鑰匙。”
秦渡那一瞬間,覺得腸胃都絞在了一起。
宿管阿姨開了門。
初春梅雨不斷,雨天格外潮悶,女孩們的宿舍裡有一股經久不散的溫暖霉味兒。
靠窗的那側床桌搬空了大半,掛著粉色床簾,桌前貼著宇宙兄弟海報和NASA貼紙,專業書在桌下堆得高高的。在書和海報中間,許星洲軟軟地趴在桌上,面色蒼白如宣紙,嘴裡咬著自己的頭發。
秦渡要死了似的,拼命把許星洲抱在懷裡。
他的星洲身上幾乎都沒有溫度了,她是淋了雨過來的,身上卻幹了不少。面色白得猶如冰雪,口唇發绀,連眼角都是青的。秦渡沙啞地呼喚她的名字,許星洲連半點反應都沒有。
春雷轟隆炸響,穿過連綿群山。
秦渡發著抖,以手背試他的星洲的呼吸。
女孩的呼吸微弱至極,如同下一秒就要沒有了一般,人也輕輕軟軟的,讓人懷疑這樣的身量怎麼才能如此堅強地、孤身一人活在世間。
那一瞬間,秦渡幾乎以為許星洲會在他的懷裡咽氣。
什麼不緊張,什麼五六個小時就能找到,秦渡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這世界的風聲,他周圍鼎沸的人聲,都與他隔著山海。
許星洲是他斷了線,又撿回來的風箏。
秦渡抱著許星洲不住抽氣,像是忍著淚水,半天心口剖肉般地告訴自己:
“找、找到了……”
——找到了。
他的夏花,他的春日,他一生的柔情。
他沉重柔軟的責任,他一輩子的在劫難逃-
…………
……
車窗外車水馬龍,人間百態。
暴雨之中,急救車嗶啵嗶啵地呼嘯而過。
一個醫生將許星洲從擔架床上扶了起來,拆了個壓舌板,扶著這個瘦削蒼白的姑娘的肩膀,強行將壓舌板塞進了許星洲嘴裡。
“Babinski徵陽性……”醫生訓練有素道:“瞳孔縮小,光反射遲鈍,血壓90/60,典型安眠藥中毒。”
另一個護士嗯了一聲,然後往板子上記了兩筆。
醫生低聲道:“……又一個。”
然後他壓著許星洲的頭讓她前傾,她還在昏迷,那醫生的動作稱得上麻利又直接,將壓舌板往裡捅了捅,觀察她的口腔黏膜。
“黏膜完好,”年輕醫生道:“話說這是這個周的第幾個了?”
護士想了想道:“安眠藥的話,是第一個。”
年輕醫生微一嘆氣,給許星洲套上了淺綠色的氧氣面罩。
擔架床上的許星洲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全然沒了平時的秾麗俏皮。
“……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年輕醫生感慨道:“怎麼就想不開呢。”
秦渡沙啞道:“這個姑娘怕疼,醫生你等會兒輕……輕點。”
那年輕醫生一聽就火氣不小:“這還隻是給氧你就讓我輕點?”
秦渡痛苦地說:“……對不起。”
“——患者家屬,”那醫生不忍道:“這還沒完呢,我覺得後面你都不用看了,看了心疼。”
秦渡:“……”
醫生莞爾道:“提醒過家屬了,後面的處理特別幻滅,鐵粉看了都要脫飯的哦。”
小護士拍他一巴掌,怒道:“老水你別貧了行吧!上個月的投訴還少嗎!”
這些急診室的醫生護士早已見慣生死,那個感情騙子所經歷的,在他們眼前或許不值一提。
可是對秦渡來說,無異於世界崩塌。
隻是那條線仍在跳,P波QRS波,一導聯二導聯三導聯——
那一條心電圖,仍在雨中燃燒-
急診入口的患者來來往往,家屬與病人擠在一處,空調連半點都不管用,熱氣騰騰。
室內足有三十多度,秦渡又緊張,短袖汗湿地貼在身上。
那個女孩子被按在病床上,身上鋪著治療巾,年輕醫生問:“……有抑鬱症病史?”
秦渡抹了抹鼻尖,幹澀道:“有自殺傾向。沒管好藥。”
“……真難,辛苦了,”年輕醫生搖了搖頭:“是什麼藥?量多少?”
秦渡想了想道:“那個醫生資歷老,開藥很謹慎,截止到今天早上應該還有三十幾片,她全拿走了,應該是一片都沒有留。”
年輕醫生咋舌:“……有藥包裝嗎。”
“而且,”年輕醫生又看了看藥包裝道:“現在的苯二氮卓……”
他想了想,和護士點了點頭,外頭雨水衝刷世界,周圍傳來其他患者家屬尖叫哭泣的聲音,猶如人間最殘酷的煉獄。
秦渡看著床上小小的凸起。
——這個世界上最惡劣的騙子。
從第一面就不把他放在眼中,第二面撒了最拙劣的謊言,第三面翻桌子逃跑,讓他跪著找了她無數遍,卻隻要一笑就能把他的命都勾走的混賬。
秦渡眼眶通紅,看著那個護士給騙子洗胃。
“一遍不夠的。”那個姓水的醫生道:“等會靜推一毫升氟馬西尼,然後過一個小時洗一次,直到洗出來的東西澄清為止。”
小護士點了點頭,那個醫生對秦渡微一點頭道別,接著就被同事叫走了。
——說是有個大嘔血病人,那頭人手不夠。
外頭悶雷轟隆作響,天地間茫茫悠悠一片大雨。
胃管是從鼻子進去的,護士訓練有素地託起許星洲的後腦勺,令胃管進的更順暢——五十多公分的胃管,硅膠堅硬地抵著她的鼻腔,許星洲難受得不住發抖,連鼻尖都紅了,淚水一滴滴地往外掉。
秦渡心想活該。
不就是洗胃嗎,秦渡眼眶通紅地想。
他媽的連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了,洗個胃算什麼?
許星洲血氧不太好,一側鼻腔用膠帶黏著氧氣管,洗胃液進入時難受得不住發抖,淚水一滴滴地滲進枕頭裡,蒼白又孱弱。
活該,秦渡發瘋地想,難受死她才好呢。
不就是想死嗎?
然後許星洲又被抽出去的洗胃液逼得無意識地發出破碎的、哀求般的音節,口水都流了出來,幾乎崩潰。
“……救、救救……”許星洲求饒般地抓那根胃管:“救救……”
護士連想都不想就把許星洲的手摁住,不許她碰,對著外頭大喊道:“幫我這裡拿一套約束具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