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還沒摁住她》, 本章共3518字, 更新于: 2024-10-31 17:15:53

  這個姑娘曾經在這樣夕陽裡,抱著孤兒院的孩子笑眯眯地陪他們玩遊戲,也曾經在這樣的光線中抱著吉他路演。她喜歡一切的好天氣,連雨天都能在裡頭都能自己把自己逗得高高興興的,像是一個孜孜不倦地對世界求愛的孩子。


  可如今,她對這個世界無動於衷,表情木然地望著窗外,像是整個人都被剝離了出去一般。


  ——秦渡被迫鎖上門的那一瞬間,隻覺得眼眶一陣發燙。


  -


  秦渡去附近還算可心的粥鋪買了些百合南瓜小米粥和秋葵拌蝦仁,回來時天色並不早,而許星洲已經有些發汗了。


  她額頭透湿,連後脖頸的頭發都**的,難受得縮在床上。


  床頭燈暖黃地亮起,鴨絨被拖在地上,整個世界除了他們的角落,俱是一片亮著星點燈盞的黑暗。


  許星洲見到飯,低聲勉強地說了聲謝謝,而那兩個字就像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一般,然後勉強吃了兩口粥點,就打死不肯再碰了。


  秦渡問:“你是不是昨天也沒吃?”


  許星洲沒說話。


  秦渡坐在床邊,端起他跋涉三公裡買來的粥,義不容辭地、威脅般地道:“你給我張嘴。”


  許星洲帶著眼淚看著秦渡,看了一會兒才把嘴張開。秦渡吹了吹粥,稱得上笨拙地動手,開始給她喂飯。


  “不想吃也得吃,”秦渡漫不經心地道:“師兄買來的。”


  他剛說完,許星洲就使勁把勺子咬在了嘴裡,雖然不說話,但是絕對的非暴力不合作……


  秦渡:“……”


  秦渡試圖抽出小勺,但是許星洲牙口特好,她又怕傷著許星洲,隻得威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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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再咬?”


  話外之意是,你再咬定勺子不放松,我就把粥倒在你頭上。


  許星洲:“……”


  許星洲於是淚眼汪汪地松開勺子——秦渡那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喂飯是在欺負她,但是他愣是硬著心腸,一勺一勺地把那碗粥喂完了。


  不吃飯是斷然不行的,何況已經餓了兩天,看這個非暴力不合作的樣子,就算今天不強硬,明天也得動用強硬手段。


  秦渡喂完飯,低聲下氣地問:“是不是師兄買的不合胃口?”


  許星洲鑽進被子裡蜷成了一團。


  秦渡:“……”


  秦公子的第一次當保姆以失敗告終,被看護對象連理都不理他,他隻得憋屈地探身摸了摸許星洲的被周,以確定她沒有藏什麼會傷到自己的東西。


  ——沒有,許星洲隻是要睡覺。


  許星洲悶在被子裡,突然沙啞地開了口。


  “……我的小藥盒……”


  秦渡想了想那個七色花小藥盒悽慘的下場,漫不經心地道:“……摔碎了,你要的話師兄再去買一份。”


  許星洲沒回答,悶在被子裡,長長地嘆了口氣。


  秦渡在昏暗的燈光中,望向自己的床頭。


  他的大床如今被一小團凸起佔據——猶如春天即將破土而出、新生的花苞。


  -


  一切終究還有轉機。


  許星洲所需要的——那些會愛她、會理解她的人的陪伴,還是存在的。


  在上海安頓一個年邁的老人,可能在普通人看來可以說是困難無比——但是在他手裡卻不是。而許星洲以後應該是沒有回湖北工作的打算的,那地方對她而言,除了她奶奶還在那裡這件事,對她連半點歸屬感都沒有。


  畢竟大多數外地考生考來申城,都抱著要留在上海的打算。


  湖北光是武漢就有八十二所大學,許星洲卻在填滿九個平行志願的時候,連一個本省的高校都沒有填——她的志願遍布大江南北,從北京到廣州,唯獨沒有一個是本省的。


  秦渡咳嗽了一聲,撥通了程雁的電話。


  他的衣帽間裡滿是燻香的味道,秦渡朝外瞥了一眼,深藍的簾子後,許星洲還睡在他的床上。


  程雁那頭應該是在玩手機,幾乎是秒接。


  “喂?”程雁說:“學長,洲洲怎麼樣了?”


  秦渡又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她現在睡了,晚飯我給她喂了一點,她不太喜歡那家口味,明天我讓我家保姆做了送過來。”


  程雁由衷道:“……學長,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秦渡煩躁地揉了揉自己頭發,問:“謝就不用了,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程雁你有沒有通知星洲的阿奶這件事?”


  程雁那頭一愣,破天荒地地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


  “這樣,”秦渡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說:“你如果沒買回程票的話,連著星洲阿奶的信息一起發給我,我給你們買。時間隨你們定,我這邊買票容易一些。”


  程雁:“……”


  秦渡散漫地拿著電話道:“是不是聯系她阿奶比較困難?電話號碼發給我就行,我和老人溝通。”


  程雁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問:“學長,你說的,是她奶奶對吧?”


  秦渡說:“是啊。”


  “要落戶我給解決,”他想了想又道:“要住處我這也有,把老人接上來,生活我供。”


  畢竟許星洲談起她的奶奶時,是那麼眉飛色舞,他想。


  秦渡想起許星洲笑著對他說起‘我奶奶小時候給我念小人書,還會給我煎小糖糕,我摔跤哭了會哄我說話,我奶奶天下第一’,提著給奶奶買的粽子時神採飛揚,眉眼彎彎地對秦渡說‘我奶奶最喜歡我了’。


  那個在小星洲發病時耐心陪她說話的慈祥長輩。


  那個傳聞中,給小星洲傳染了一身吃喝嫖賭的壞毛病的、脾氣潑辣的老人。


  他的衣物間裡整整齊齊地理著秦渡泡夜店的潮牌、筆挺的高定西裝和他前些日子買回來還沒拆的Gucci紙袋,秦渡用腳踢了踢那個袋子,心裡思索那袋子裡是什麼——他花了半分鍾,才想起來那是一雙條紋皮拖鞋。


  而話筒裡的沉默還在持續。


  “學長,”程雁打破了沉默,沙啞地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秦渡又將那個紙袋踢到沙發下頭,說:“星洲不是和她阿奶關系好麼,我覺得讓老人來玩玩或是怎樣的都行,來陪陪她,她需要……”


  “——我今天,”程雁打斷了他:“下午的時候把星洲託我送給她奶奶的粽子送了過去,順便看了她奶奶。”


  秦渡:“嗯?”


  程雁啞著嗓子道:“……順便,除了除草。”


  秦渡一愣,不理解‘除草’是什麼意思。


  “她奶奶的墳茔。”


  程雁忍著眼淚道。


  “——都快平了。”


  -


  空調的風在秦渡的頭頂呼呼作響,許星洲安靜地睡在秦渡的床上,她大約退了燒,連呼吸都變得均勻而柔軟。


  秦渡那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程雁的意思,程雁說話時其實稍微帶著一點湖北本地nl不分的意思,但是‘墳茔’哪個字都沒有能造成發音幹擾的可能。


  墳茔?那不是埋死人的地方麼?


  秦渡還沒開口,程雁就說:


  “她奶奶走了很多年了。”


  “——我以為你知道的,”程雁難過地道:“不過星洲確實從來都不提這件事,不會告訴別人,她奶奶已經離開她很久很久了。”


  秦渡無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應該是初中的事情吧,初二,”程雁說:“早在我認識她以前那個老人就去世了。我是因為她休學復學才認識星洲,而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自己住在奶奶的老房子裡了。”


  “學長。”


  “……許星洲就是因為奶奶去世才第二次抑鬱症復發,甚至休學的。”


  秦渡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從來都隻提那些好的、那些金光閃閃的記憶——那些她奶奶寵她的,那些溫暖燦爛的。”


  程雁道。


  秦渡那一剎那,猶如被丟進了水裡,肺裡疼得像是連最後的空氣都被擠了出去一般。


  那些許星洲眉眼彎彎的笑容——那些說‘都怪我是個山大王’時,她又有點委屈又有點甜的模樣。


  那些秦渡發自內心地覺得‘她一定是個被世界所愛的人’的時間。


  在那些他所贊嘆的瞬間背後,是一個女孩從深淵中滿身是血地朝上爬的身軀,是不屈燃燒的火焰,是她在夏夜暴風雨中的大哭,是無數絕望和挫折都不曾澆滅的生命的火焰。


  他隻聽見了許星洲如流銀般的笑聲,卻從未看見她背後的萬丈深淵,皑皑陽光,懸在頭頂的長劍,她的巴別塔和方舟。


  “學長。”


  程雁啞著聲音道:“……你不知道吧,她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是一個孤家寡人。”


  許星洲,真的沒有家。


  -


  晚上十點,秦渡洗完澡,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他生了個銳利又極具侵略性的相貌,鼻梁高挺筆直,剛洗完臉,鼻尖往下滴著水,眼周還有一絲生硬的紅色。


  然後他將臉擦了,回了臥室,開門時穿堂的夜風吹過床上的那個小姑娘。


  許星洲仍然縮在他被子裡,纖細手指拽著他的枕頭一角。秦渡一米八六的個子穿的衣服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大了,衣領下露出一片白皙有致的胸|乳,換個角度簡直就能看光……


  秦渡尷尬至極,立刻把那衣服的衣領往上拽了拽……


  ……胸是挺小的,可是真的挺可愛,他想。


  溫暖臺燈映著她的眉眼,她細細的眉毛仍不安地皺著,像是在尋找一個安全的角落似的。


  秦渡在床旁坐下,扯開一點被子,靠在床頭,突然想起許星洲問他‘那個藥盒怎麼樣了’。


  ……


  ——“七色花小藥盒。”


  那現在想來,那實在是一個極度冷靜又令人心酸的自救方式。


  許星洲清楚地知道那藥盒裡是安慰劑,隻是普通的糖片而已,可是她仍然在用那種方式自我挽救,像是在童話裡扯下花瓣的珍妮。


  在《七色花》童話中,老婆婆給小珍妮的七色花有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的花瓣,她用紅色花瓣修補了打碎的花瓶,用黃色花瓣帶回了面包圈,用橙色花瓣帶來了無數玩具,又用紫色花瓣送走了它們。其中,小珍妮用藍色花瓣去了北極——


  ——然後用綠色花瓣回了家。


  所以許星洲的小藥盒裡,什麼顏色都有,唯獨沒有綠色的糖片。


  …………


  ……


  秦渡將這件事串起來的那一瞬間,眼裡都是血絲,疼得幾乎發起抖來。


  那姑娘眼睫纖長,在微弱的燈光裡幾不可查地發著抖,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模樣,秦渡小心翼翼地與她十指交握。


  許星洲的手指破了皮,秦長洲作為一個見慣了院外感染的醫生,處理傷口時尤其龜毛——給她塗滿了紅藥水,碘伏將傷口染得斑斑點點,襯著皮下的淤血相當可怕,卻是一隻又小又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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