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頭雨水吧嗒吧嗒地砸在許星洲的腦袋上,敲得她暈暈乎乎的。
別讓他發現我,求求您,不要讓他看見我在這裡。許星洲苦苦地哀求上蒼。
她已經足夠狼狽了,這垛能焚燒她的柴火已經足夠高,不需要最後這一桶油了。
可能是她祈禱的太情真意切,那簌簌的聲音一停——在連綿大雨中,秦渡松開了桃枝,那枝椏猛地彈了回去。
——秦渡撥開了許星洲藏身的樹枝,卻沒有撥到盡頭,終究沒看見她,差之毫釐。
許星洲終於喘出了那口憋了許久的氣。
接著許星洲聽見秦渡淋著雨遠去,她看了一眼,茫茫大雨之中,他拿著那把髒兮兮的傘,也不撐開,一路朝著南苑的方向去了。
許星洲覺得胸口酸疼至極,簡直無法呼吸無法走動,連流淚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髒兮兮的布,那些許星洲平時會停下腳步去聞的黃月季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許星洲理智回籠,瞬間意識到了問題。
——這個狀態有些極端了。
從四月份以來,從許星洲得知她媽媽即將再婚的消息以來——許星洲就開始覺得情緒有一點不受控,但是今晚簡直是泄洪一般。
像是站在潰堤融化的冰川旁,要把身體投進去,任由冰塊擠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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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意識到這一點,摸出手機的時候,連手都在發抖。
她淋了一晚上的雨,手機屏幕湿乎乎的,許星洲把手機在自己湿透的裙子上擦了又擦,將手機擦到能識別自己手指的程度,又拼命地劃了半天,終於解開了自己的指紋鎖。
她腦子裡模模糊糊的,求救般地翻開自己的通訊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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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連想都不想就掠過了她的每個現在在上海的同學和老師甚至輔導員,哆嗦著給回家過五一的程雁撥出了那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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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過了至少半分鍾,許星洲至少數了七八聲嘟嘟的聲音——程雁才將電話接了起來。
“喂?”程雁的聲音帶著點兒沒睡好的煩悶,夾著動車上毀天滅地的小孩尖叫,她悶悶地問:“許星洲,怎麼了?”
許星洲哽咽著說:“——雁寶,我、我在六教這兒,摔倒了……爬不起來。”
程雁:“……”
程雁顯然沒睡好,沒好氣地道:“許星洲你清醒點行麼,你知道我在哪兒麼!你在六教摔倒了我也救不了你啊。我還有三分鍾到漢口,沒吃晚飯,對面還有混蛋啃周黑鴨——要我說這些在密閉空間吃鴨脖的都應該被亂棍打死……”
接著電話那頭傳來‘列車前方到站漢口站,請在本站下車的乘客朋友們……’的動車播報聲。
——程雁的確不在上海,她中午就出發去火車站了。
許星洲想起這件事的瞬間,整個人都癱在了地上。
她握著手機,不住無聲地掉著眼淚,一手捂著自己發紫的腳踝,意識到自己又給程雁添了麻煩,更無從解釋這個電話到底是為了什麼。
好像現在就是會這樣的,無法思考,思緒遲緩。拖累身邊的每個人。
程雁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許星洲,微信上給我發個定位,告訴我你在哪。我馬上給李青青打電話。”
程雁那頭接著又求證地道:“你是不是情緒不對?是不是?”
許星洲哭著說:“嗯、嗯……”
“你呆著別亂跑。”程雁理智地說:“六教門口是吧,門口哪個位置?你是怎麼摔的,現在能不能走路?”
許星洲說起話來簡直像個語無倫次的孩子,沙啞道:“我在門、門口,就是他們種小桃子的地方,我往下丟過……丟過桃子。從桃子能找到我,應該。”
程雁怒道:“操,你他媽白天不還好好的嗎!”
許星洲哭著道:“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要崩了。嗚、嗚嗚說不好是為什麼,就是……”
程雁說:“你媽的。許星洲你給我三分鍾,我去找李青青,三分鍾之後我把電話給你打回去。”
許星洲哭著點頭,小小地嗯了一聲,程雁才把電話掛了。
許星洲想起秦渡離開的背影,將臉靠在了樹幹上,面頰抵著粗粝樹皮。樹幹漆黑,可她的面孔雪白而細嫩。
美國隊長在內戰之前咄咄逼人地問鋼鐵俠,你脫去了這層戰衣,還是什麼?
鋼鐵俠——託尼·斯塔克說:天才,億萬富翁,花花公子,慈善家。有什麼問題麼?
沒有問題,許星洲模糊地想,隻不過這種人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罷了。
-
……
…………
高鐵窗外掠過漆黑的星夜,沿途荷葉接天,黑湖湖面映著村裡路燈。
程雁效率相當高,她飛速給李青青打完了電話,報了坐標,又給許星洲打了回去。
她這種事經歷的次數絕不算少,原來初高中時程雁就極其有經驗。許星洲情緒很少崩潰,但每次崩潰,程雁都能設法給她拉回來。
她會持續不斷地和許星洲講話,給許星洲塞點東西吃,笑眯眯地摸她的頭,甚至會抱抱她。
高鐵上,程雁像最沒有素質的那群人一樣,拿著手機大聲講電話。
“嗯,”程雁誇張又大聲地道:“我回家就幫你看看,你媽生的那個弟弟好像上了咱們原先的初中……你如果看他不順眼,咱們可是本地地頭蛇,還缺人脈麼?找你當年那群小弟堵他小巷子啊。”
她說話聲音極其誇張,沒幾句就被周圍的人白了好幾眼。
程雁悍得很,立即眼睛一立瞪了回去,把白她的人逼得乖乖戴上了耳機……
許星洲在那頭斷斷續續地又哭又笑,問:“打他幹嘛?”
“不打他?”程雁問:“給他穿小鞋麼?”
許星洲也不回答,斷斷續續地道:“你去打我同母異父……不對同父異母生的那個……不對……”
程雁說:“打哪個都行,你想看我錄像嗎?”
“我不,”許星洲在電話那頭帶著鼻音,說:“你別打他,兩個都不準打,小孩子是無辜的……媽媽不允許。”
程雁:“……”
程雁知道許星洲現在腦筋不太對勁,但是還是很想罵一句神經病……
但是當程雁聽到那句近乎犯病的話時,就知道許星洲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她一開始的崩潰勁兒已經過去了,下面隻要好好陪著就行。
許星洲那頭好久都沒說話,程雁自覺把她哄了個差不多,正打算換個話題呢——
——許星洲就哆哆嗦嗦地開了口。
“我,那天看我爸的朋友圈,”許星洲又胡亂地一邊哭一邊說:“他和我後媽生的那個誰……我不記得名字了,反正是我們許家的種。他們女兒要小升初了,他們前幾天剛剛帶女兒去報名,說等她小升初考試結束之後,要帶去歡樂谷玩……”
程雁:“……”
許星洲一邊哭一邊說:“……我也想去歡樂谷。”
程雁說:“我帶你去迪士尼,哭個屁啊,多大點事,咱們還比他高貴呢,咱門票五百塊,玩完咱們發二十條朋友圈,張張九宮格,氣死他們。”
許星洲又哭又笑,對她說:“發二十條朋友圈,你怎麼能比我還傻逼啊?”
然後過了會兒,許星洲又難過地問道:“……今天他罵我神經病,我是不是真的挺神經病的?”
程雁不知道她說的‘他’是誰,茫然地問道:“你爸罵你神經病?”
許星洲卻沒回答,哭得哽哽咽咽,自言自語道:“……我挺、挺神經病的……”
“不是他罵我的錯,”電話那頭許星洲語無倫次地說:“——可我也不想做神經病的。”
程雁還是頗為懵逼:“是誰罵你?”
程雁在等許星洲回答的空隙,抬頭望向天際的星辰。
天上的繁星從來緘默不語,歸家的人滿懷思緒。列車短暫停靠於潛江站,小站臺上清冷的白燈一晃一晃。
然後程雁在話筒裡聽到了李青青的尖叫聲。
“我日啊我的姐姐!!”李青青尖叫道:“你怎麼能把自己整成這德行——!趕緊的吧我送你回宿舍你還來得及去洗個澡!不然澡堂都關了!”
程雁終於放松地癱在了座椅上。
——一千多公裡外,她的朋友終於有了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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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千多公裡外正在下雨的上海不同,程雁拉著小行李箱和兩盒粽子從鐵皮車裡走出來時,她所在的城市月朗星稀,微風拂過站臺,有種難言的愜意。
程雁的父母正在到達口處等著,程雁對他們揮了揮手,加快了步伐跑了過去。
程爸爸笑道:“我家閨女一路上辛苦了。”
“也還好啦,”程雁說:“坐車又不累,就是稍微擠了一點……腳有點伸不直,就想回家睡覺。”
程爸爸笑眯眯地問:“下周周幾回學校?”
“周二吧,票已經買好了。”程雁說。
“難得回來一次就多呆兩天……我拜託了星洲幫我答一下統計和新聞學的到,可以在家多住一天的。“
程媽媽眯起眼睛道:“你小心掛科。”
程雁大大咧咧地一揮手:“我會有這種可能嗎?”
程媽媽看了一下程雁,問:“哎,閨女你怎麼買個粽子都買禮品裝?教你的你都忘啦?怎麼回事?”
程雁看了看自己手裡提著的赤紅色五芳齋大禮品盒,拎起來晃了晃。
“洲洲買的。”程雁晃著禮品盒道:“她給咱們家買了一盒,還給她奶奶買了一盒。”
程爸爸嘆了口氣道:“……這個小孩啊。”
他又說:“雁雁,回頭讓洲洲不要總浪費錢。她爸每個月給的也不多,那邊生活又貴,一個人無依無靠的,讓她自己留著買點好吃的。”
“對,”程媽媽也說:“下次不要收了,讓她留著錢,你們自己去吃好吃的,我們又沒有關系。”
程雁笑道:“放心啦,許星洲理智尚存,不會餓死自己的。”
“還是老規矩?”程爸爸莞爾地問:“讓你媽今晚給她煮一煮,你明天順路給她奶奶送過去麼。”
程雁點了點頭,程爸爸伸手摸了摸程雁的頭,不再說話。
…………
……
月光映亮廣闊平原和荒涼的施工地,程爸爸拉著程雁的行李箱,高鐵站到達口外全是黃牛和開黑出租的,還有發小傳單的。
程雁鑽進小轎車,她父母坐在前排,他們一起回家。
“……星洲應該挺羨慕我的吧,”程雁茫然道:“我還能回家,可她暑假都不打算回來了的。”
“其實我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在這裡也沒有家。”
程媽媽不平地說:“覺得自己有家才怪了。她爸媽那都是什麼人啊?我每次想起來都生氣,哪有那樣為人父母的?”
“星洲她媽還要再婚呢。”程爸爸漫不經心地道:“第三次了吧?是不是這幾天就要辦婚禮了?”
程雁想起許星洲的媽媽,嗯了一聲。
程爸爸說:“他爸也是厲害。初中的時候,嗯,星洲一說不想去他家住,就真的不勸了——說白了還是覺得星洲是個拖油瓶,她一提就順坡下驢唄。”
程雁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是許星洲發的微信,說自己到宿舍了。
程爸爸一談那對父母,仍是不平個沒完,在前頭滔滔不絕地罵那倆人不配為人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