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瞞著齊程的心和齊程假裝不知道的心,都是一樣的。
“第一次視頻的時候。”他看到了爺爺床頭的藥瓶,掛了電話後,就自己查了瓶子。
後面幾次視頻,他都把變化的藥瓶截了圖,也大概知道,自己或許,沒有辦法去看爺爺最後一面了。
不可能不難過,查到這些藥是治療癌症晚期的時候,他眼前幾乎立刻就一片漆黑。
十年,他的爺爺終於還是老了。
可他,差點就變得更加嚴重。
然後在自己陷入更加嚴重的自閉症狀前,遲稚涵拿著一本書爬上了床,挪到了他邊上,指著其中一幅插畫問他,這是什麼。
那是一本法文書。
自從她的小說被沒收後,她偶爾會找這種插畫很多的外文書看圖猜物,猜不出來就跑過來問他。
很無聊的遊戲,她卻也能玩的興致勃勃。
情緒就這樣緩了過來,然後有了時間開始慢慢的消化這件事。
他不知道這個噩耗什麼時候會發生,戰戰兢兢的等著,所能做的,也隻有更加積極的配合治療。
直到,因為對遲稚涵的愧疚,讓他找到了出門的動力和契機。
“如果我們都不瞞著你,外面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你,你心裡會不會更舒服一點?”遲稚涵的手指還停留在齊程的眉毛附近,說的時候無意識的順著他的眉毛的角度往邊上劃。
她的手恢復了慣常的溫暖,指腹柔軟。
齊程,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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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你什麼都做不了,隻是聽著幹著急,也想知道麼?”遲稚涵又問,這次手指從下往上劃,劃到了眉心,停住,把他皺著的眉頭輕輕撫平。
齊程怔了下,又點頭。
“我爸爸是突發疾病,送到醫院手術搶救後就直接進了重症監護室,在裡面精神好過兩三天。”
“他生病後,他的生意被合作伙伴全部挪走,要債的人追到了我們家,我媽媽在和人推搡的時候扭傷了腰,家裡一塌糊塗,可是到了醫院,我們兩個就立刻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現在想想,我爸爸應該多少猜到點什麼,我們沒說,他就也沒問,後來精神變得越來越差,就再也沒有人有心思想這些事。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爸爸躺在床上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告訴他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其實,說不定告訴他了,他反而會更有求生意識吧?”遲稚涵聲音一直不大,說的有點慢,最後這句話問出來,嘴角已經帶上了自嘲的笑,“隻是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
這是遲稚涵少有的幾次,主動提到她的爸爸。
齊程盯著遲稚涵的臉,看著她嘴角開始微揚,然後又放了下來。
“所以我在想,我們是不是都低估了病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我爸爸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並不真的就想馬上幫忙解決,而是想要和現實世界多一個紐帶。”
醫院和洋房,都是與世隔絕的地方,現實世界的喜怒哀樂,因為那堵牆,變得再也無法企及。
對於齊程,對於她爸爸來說,那些讓人煩心難過的無法改變的事,其實也是來自於他們想要但是已經無法靠近的現實世界。
知道這些,真的不是為了改變什麼,而是希望能有種參與感,和現實世界沒有完全脫節,沒有被健康人排除在外的參與感,這樣,活下去,就會多一個借口。
這個道理,她也是今天看著齊程的眼睛,突然懂了的。
她爸爸看著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在腦裡變得越來越清晰,那種明明想哭,眼睛卻越來越幹澀的感覺又開始變得嚴重。
“真是……”遲稚涵知道自己又笑了,“要命了,我這多愁善感的真他媽是時候。”
“……遲稚涵。”齊程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閉上眼睛,放松,這樣才能哭出來。”
“……哭屁啊。”她還在犟,在這種情況下突然想到爸爸讓她猝不及防,可是卻又怎麼都壓不下心裡面的酸楚感。
她如果哭了,齊程發病了怎麼辦?
他已經那麼努力的維持著正常的心跳血壓,她卻還要到處散播負能量。
“我就是姨媽來了情緒低落。”齊程微涼的手心仍然捂著她的眼睛,力氣不大,但是始終沒有離開。
遲稚涵閉上眼睛,因為他微涼的手心,眼角開始變湿。
“我還不至於那麼沒用。”齊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他似乎坐了起來,把她抱在懷裡,“我現在唯一還能發揮點作用的,也就隻有安慰你了。”
“……你坐起來頭不暈了麼?”鼻音開始變重,遲稚涵兩手緊緊拽住齊程的圍巾。
“不暈了,你好像把負能量都吸走了。”哄孩子的語氣。
卻終於,讓遲稚涵的眼淚流了出來。
“……我都不知道我怎麼了。”怎麼就從齊程的爺爺突然想到了爸爸,這麼多年一個人都從來沒有那麼難受的時候,為什麼偏偏在陪著齊程回洋房的時候變成這樣。
“……我太討厭我自己了。”眼淚開始止不住,遲稚涵拉下齊程捂著眼睛的手,“我覺得我不能當你的女朋友,我配不上你。”
齊程臉黑了一下,在她說她不能當他女朋友的時候,他下顎縮了起來,防御性的。
然後看著她理直氣壯的抓住了他的圍巾,抹了一把臉。
……
“這種話,我聽了,會發病。”齊程抬起遲稚涵的頭,給她看自己的監控儀。
在她變臉道歉前,用另外一邊的圍巾幫她擦掉了臉上的剩下的水漬。
“我不要再聽第二遍。”很認真,很低沉的嗓音,看著她的眼睛說的,說的無比鄭重。
“我……”遲稚涵吶吶的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齊程的表情和態度鎮住了她,她又張了張嘴,最後卻隻能點點頭。
齊程,有點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主動權已經漸漸的不在她身上了。
這個病了十年的看起來溫和有禮的男人,漸漸的,一點點的開始主動。
這段感情,最先告白的人,是她,但是到現在引導這段感情一點點的走向完滿的人,卻是他。
很奇怪的,這個在她摔跤的時候拉不住她隻能陪著她一起摔的男人,居然能帶給她那麼強烈的,自己正在被保護著的感覺。
他知道她發脾氣,是因為缺乏安全感,為了給她安全感,他走出了自己的安全堡壘;他知道她心裡面有些傷口,無法碰觸,哭不出來的時候,捂住她的眼睛,讓她放松;他顧及她所有的小情緒,分析原因,然後陪著她一點點的解決。
潤物細無聲的主動。
然後,今天,在她又一次口無遮攔的時候,他幾近霸道的跟她說,這樣的話,他不想再聽第二遍。
齊程,在治愈之前,就已經在主動,齊程式的,努力的,在實現他心裡面那些從來沒和她說過的承諾。
“下一次,身邊應該帶塊手帕的。”齊程卻又換了話題,仿佛剛才那個強勢的樣子是她的幻覺,“好點了麼?”
遲稚涵又點了點頭。
“為什麼每次提到你爸爸,你總是愧疚大過於傷心?”車後座並不是談話的好地方,但是要讓遲稚涵這樣主動提自己的爸爸很難,他那麼長時間裡一直想等她主動,卻隻有這一次,她主動提起,並且沒打算立刻結束話題。
所以他忍著頭痛和暈眩坐了起來,忍著車窗外面晃來晃去的燈光,把注意力都放在遲稚涵身上,看著她因為他的問題愣了一下,然後垂下眼眸。
“不想說就不說了。”他迅速的心疼了,因為遲稚涵那一瞬間空白絕望的表情。
這可能是她笑著哭的根源,他一直隱隱的知道,今天問出來看到她的表情才真的肯定了,遲稚涵心裡最最難過的事情,來自於對她爸爸的愧疚。
知道了就好,他抱住她,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背。
他並不需要知道全部,隻要知道她難過的根源就好。
然後慢慢的,補好她心裡面的洞,起碼讓她以後難過的時候,能哭出來。
她這樣外放的性格,憋著哭不出,得有多難過。
***
“重症監護室,一天的醫療費用是一萬六。”遲稚涵卻還是開口,頭悶在他的外套裡,“我爸爸住了一個月。”
“債主一直到家裡找我們討債,現金又全都交給了醫院,所以我想過賣房子。”
“賣之前,我們去醫院找我爸,那時候他已經很虛弱,因為錢不夠,止痛藥用的不太好,所以最後那幾天,他很痛苦,一看到我,就求我讓他解脫。”
“醫生找了我們,說可以考慮再做一次手術,成功率很低,但是比這樣耗著好。”
“我媽媽那時候被債主弄得精神衰弱,醫生話還沒說完,她就開始哭,字是我籤的,籤字的那一刻,我心裡閃過了一個念頭。”
“我想,就算手術不成功,也不算壞事,這樣,我爸爸就能解脫了,我們,也能解脫了。”
“然後我爸爸,真的沒有從手術臺上下來。”
說出來了,心裡的壓抑感卻沒有減輕。
按照姑姑的說法,手術,和繼續耗著,隻是不同的死法而已,她爸爸,早就已經沒救。
她試過用這個說辭安慰自己,也以為自己應該已經被這個說辭說服了。
但是幾年過去了,她仍然會做夢,自己籤了做手術的字,心裡面想的是解脫。
齊程一直抱著她。
她也一直維持著被他摟在懷裡的姿勢沒動。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快到郊區了,路上的車輛變少,但是卻有人開始按起了喇叭。
遲稚涵伸出手捂住了齊程的耳朵,臉卻仍然埋在他的懷裡。
有一些痛,是隻能自己承擔的。
她沒有鑽牛角尖,沒有覺得是因為自己籤字手術才害死了她的爸爸,她隻是單純的,因為那時候冒出來的想法自責。
那麼艱辛的求爸爸活下去,自己不要做沒爸爸的孩子。
卻在爸爸放棄的時候,也想跟著放棄。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她聽了,會同情,會勸他這是人之常情。
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時候的想法,就變成了讓傷口永遠無法愈合的元兇,每次想起來,傷口就會更深一點。
“會好的。”快到小洋房的時候,齊程吻了吻她的額頭,“哭不出來也沒有關系,還有我。”
他總有辦法讓她發泄出來,自學了快十年的心理學,總算是有了用處。
“嗯。”遲稚涵仍然維持著兩手拽著他圍巾的姿勢。
“還想見你媽媽麼?”齊程還在一下下的拍著她的背,問的很溫柔。
遲稚涵隔了很久,久到已經聽到了小洋房外面大鐵門的打開的聲音,才回答:“……想。”
她想問問媽媽為什麼可以一走了之。
也想問問媽媽,還記不記得她有過女兒。
“好。”齊程拍拍她的頭。
“停車之前,你要從我的身上下來。”齊程貼著遲稚涵的耳朵,說話語速難得的有些快,“然後,喂我吃一顆藥。”
遲稚涵怔了下,想抬頭,卻被齊程用力的摁了回去。
“找安保,抬我進去。”齊程還在交代,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異樣,“然後找趙醫生。”
“等趙醫生來了,你跟他說,我不是抑鬱症應激反應,似乎是社交恐懼症的問題,早幾年的發病症狀。”
“記得,與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