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稚涵開門的那一瞬間,他正在發病初期階段,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從脊椎尾端開始,全身肌肉開始緩緩的失去知覺。
然後他就被陽光刺中了眼睛,金光閃閃的,帶著暖意,刺的他眼睛湿潤潤的一片。
再之後的所有行為,就完全是身體下意識的動作了。
很蠢。
蠢得像是四肢爬行的怪物。
可是做都做了,他僵在被子裡,被動的等著遲稚涵的反應。
會笑他吧……
她剛才,應該看到他了……
鬼一樣的模樣……
咬著下唇,齊程的黑色眸子裡水氣氤氲,眼眶開始一點點的泛紅,指關節因為抓著被子太用力,現在生疼生疼的。
他其實,長得挺好,沒生病之前,體育很好,成績中上,打籃球的時候,會有很多女孩子圍著籃球場為他加油助威。
那時候的他真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連臉都不敢露出來的樣子。
遲稚涵放柔語氣提出來的方案,讓他松了一口氣,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的水氣凝結成了水珠,滴落在他的衣服上。
她沒有嘲笑他,很體貼,做的事情到目前為止全都很貼心,沒有讓他難堪過。
但是他,心情並沒有因此變好。
那一瞬間,他腦子裡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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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時開門的時候是過去的自己,那麼他可能會揚起手,對著遲稚涵露出大白牙。
打招呼而已。
遲稚涵應該得到的禮遇。
她照顧了他那麼多天,嘰嘰喳喳的填滿了他所有胡思亂想的空間。
水滴一滴兩滴的落在衣服上,齊程吸了吸鼻子。
緩慢的躺好。
然後很難過的伸出了手,敲了一下床頭上的木板。
他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現在的他,能發出來的,隻有這樣沉悶的敲擊聲,他甚至,都不敢出聲。
一如既往的,討厭他自己,隻是這一次,多了一絲絲不甘心。
☆、第十七章
遲稚涵有些內疚。
那位吸鼻子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裡特別清晰。
她……因為自己的莽撞把他嚇哭了。
見了他的養病環境後就一直忍不住多管闲事,越界這件事,自從做了他的私廚後就不合常理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做。
她的愛心其實和大部分人都差不多,看到網上那些被遺棄的流浪貓狗會覺得心疼,但是真的讓她領養一隻回家,卻又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打退堂鼓。
有愛心,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冷漠的隻願意關心自己。
可是這個人,莫名的總是會讓她覺得……感同身受。
那種仿佛被全世界遺棄了的絕望,還有在絕望中總是會忍不住做出來的求助舉動。
這其實也是她這幾年的常態。
這個獨居在私家花園正中心洋房裡的男人,有顯赫的身世,身邊的親戚和醫生對他都付出全力,請一個燒飯的廚師,開的月薪價是五星級酒店廚師一年的年薪。
似乎,風光無限,似乎,被很妥善的照顧。
但是他的絕望感,和她,一模一樣。
“蘋果茶我用酒精燈溫在玻璃壺裡,點心都是我平時做的甜點,牛軋糖是你上次點餐的時候點的,當時沒來得及做。”讓自己的語氣盡量和緩,裝作沒事發生,“放了很多堅果和蔓越莓,做了原味和抹茶兩種,抹茶的更好吃一點,不過吃完記得刷牙。”
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遲稚涵悄悄的轉頭看那個人的身影。
委委屈屈的縮成一團,被子亂七八糟。
……
抿嘴,告誡自己真的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觸碰病人的底線,把注意力放到窗戶上。
“我把窗戶關了,暖氣調低一點,這樣屋子裡不會太悶。”轉頭又忍不住看了眼被子。
要命,被子一大半都快掉到地上了,他也不敢去撿,手緊緊的抓著,整個人僵著一動不動。
……
“我……”遲稚涵咬著下唇,難得的遲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我不看你,就是過來幫你把被子蓋好行不行?”看著他無助的樣子撓心撓肺的難受,終於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
真的把人當傻子了。
遲稚涵簡直開始恨自己。
她走出門後那個人自然能自己蓋好被子,為什麼就非得要多此一舉的問一聲。
正紅著臉想應該怎麼措辭才能不尷尬的把之前那句話收回,床頭又悶悶的敲了一下。
……
他當然不是真的就自己蓋不了被子了。
隻是氣氛太詭異,正好她提出來了,他就讓她順著臺階下了而已。
求和的意思。
……這個人,有時候體貼的讓人難受。
剛才對視之後驚恐成這樣,現在卻願意冒著自己被看到的危險,同意她靠近。
隻是不想她難堪而已。
揪著心靠近床頭,樓梯後面沒有那一圈小夜燈,她走進後因為背光的關系,那個角落顯得更黑。
床很大,也再一次印證了她的猜測,對門的這個人,個子很高,甚至比齊鵬還高一點,隻是沒齊鵬那麼壯實。
床單被套枕頭都是黑灰色的,他露在外面的那點衣角褲腳,也是一樣的色系,暗沉沉的。
遲稚涵鋪被子的時候,嚴格遵守了自己絕對不會看他的承諾,低著頭,很仔細的幫他掖好了被子的縫隙,讓他能舒服的縮在裡面。
齊程額頭上有因為陌生人靠近後產生的生理性冷汗,周圍是遲稚涵身上的帶著烘焙味道的甜香,他緊張的都有些恍惚。
敏感到都能覺察出遲稚涵在床尾鋪床的時候,呼出來的氣息拂過腳踝的感覺。
嚇得一哆嗦,然後感覺到遲稚涵停下手裡的動作。
“好啦!”努力保持雀躍的語氣,遲稚涵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一樣,籲出一口氣。
她其實也緊張,這界越的有點大,尤其是今天才發現對門這位其實應該不太可能是她想象中的中老年人。
年紀並沒有大到讓她心安理得的照顧老者的程度。
孤男寡女,她居然還主動要求幫他鋪被子,本來以為這個動作其實沒什麼,但是真的鋪起來才發現,有些詭異。
她不能碰到他,視線又不能看向他,可是她低頭的時候,頭發發梢會不小心蹭到,也幸好,他睡衣挺厚實。
“你休息一下,監控開著。”遲稚涵退到客廳這邊才重新開口,“我還是正常晚餐時間給你送晚飯,來之前會先敲門再按密碼鎖。”
“如果提前餓了,就晃兩下攝像頭,我下午都在客廳,會看到的。”收拾好一切後總算松了口氣,退出去之前還是多解釋了一句,“我隻是覺得這攝像頭比我想象中的高清很多,所以有點驚訝,並沒有別的意思。”
“開著攝像頭挺好的,你有事動一下我也能馬上知道。”說完覺得這句話實在是羞恥,腦子一抽跟著補了一句更羞恥的,“反正臥室裡沒有就行。”
……
被自己胡說八道氣到昏厥的遲稚涵手忙腳亂的開門,手忙腳亂的關門,然後又大聲的喊了一聲:“記得啊,正常的晚飯時間點。”
……
縮在床上的齊程把被子掀開了一點點,確認房間裡真的隻有他一個人之後,才把被子重新塞好,塞的時間有點久,很用心的想塞成剛才遲稚涵塞成的樣子。
對門的監控很快有了人聲,遲稚涵開了音樂,舒緩助眠的那種。
齊程忍不住又探出頭去看監控。
她很忙,來來回回的抱了五六個瓦罐,一字排開的放在流理臺上。
“你休息,我做泡菜。”遲稚涵對著鏡頭愉快的宣布,然後就不再管他,扎起頭發包好,戴上口罩,進入他熟悉的,廚師的工作。
舒緩的音樂背景於是有了淅淅瀝瀝洗菜切菜的聲音。
電腦的冷光屏幽幽的亮著,吧臺上小小的一盞酒精燈上面是桃色的焦糖蘋果茶,冒著熱氣。
齊程舔了下嘴唇。
身體還是不舒服,卻不是因為發病,而是每次發病後獨有的虛脫感。
遲稚涵的擅闖,阻止了他進入自閉症的過程,而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事後居然沒有反彈。
那天對大哥說要把遲稚涵一直留在這裡,是氣話。
因為知道治療過程,因為覺得治療過程沒用,故意說出來想看看大哥反應的氣話。
但是現在,他心裡隱隱的有種想要把氣話當真的衝動。
最初續約,隻是想幫她。
經濟上的,精神上的。
趙醫生他們翻看監控錄像,隻看他們兩人互動的地方,他悄悄的徹底刪除了兩段凌晨的視頻,一直沒人知道。
那兩段視頻裡,遲稚涵夢遊。
漫無目的的在屋子裡轉圈,然後再漫無目的的回房間。
偶爾,會哭。
和她白天笑嘻嘻什麼都好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夢遊的她,臉上全是悲傷。
他一直覺得她的精神狀態不應該是這樣持續的亢奮,哪怕是因為齊寧的正能量叮囑,也不應該是這樣持續的狀態。
正常人過的再幸福,也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而其實並不幸福的遲稚涵,哪怕接電話的時候發火,臉部表情都是笑笑的。
齊程很清楚的記得,自己在得病之前,最初的症狀,也是夢遊,因為壓力過大,因為睡眠出現問題。
當時他沒有當回事,可那之後,就是漫長的永無寧日的反復治療。
他已經無可救藥,但是總想試試能不能幫幫已經在懸崖邊的遲稚涵,哪怕他也覺得自己應該是力不從心的。
可遲稚涵自從和他攝像頭交流後,就沒有夢遊過了。
她隻有在白天精神壓力極大的情況下才會夢遊。
續約一年,正好夠他畫完這本漫畫,也夠他慢慢的和遲稚涵溝通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