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當漂亮的鋼筆字,力透紙背,勁骨豐肌——一眼就能看出是男人的字,而且看字體的穩定度,這個人年紀應該還不小。
所以對門住的是中年男人麼。
難怪會採用這樣復古的溝通方式。
遲稚涵強迫自己忽略掉可能得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對門住一個月的事實,把注意力集中在菜單上,然後,嘴角開始抽動。
中餐很正常,蒜蓉金針菇,香煎蝦餅搭配了蛤蜊菌菇湯,遲稚涵估算了下隻有一個小時的工作量,晚餐也不難,豬肝青菜湯,魚香豆腐和照燒雞腿,讓她差點失控的是夜宵,上面赫然幾個大字,沒有陽春面味道的陽春面。
……
就算廚房沒有監控,她也沒膽子把今天用剩下來的食材原樣第二天拿出來,齊家請她肯定不包括給齊家人吃剩飯剩菜這件事。
所以她明天做完晚飯後,又要花四個小時做一碗陽春面……
簡直……
雖然給錢的是老板,但是員工遲稚涵還是在心裡腹誹了一大段少兒不宜的髒話,並且下意識的瞪了一眼攝像頭。
齊程被瞪得縮了縮脖子,轉開視線不敢再研究她看到菜單時的表情。
擦掉頭上又冒出來的冷汗,回想起遲稚涵剛才的瞪眼,黑白分明的眼睛,嘴唇微微抿起,看起來委屈至極。
他莫名的又懂了,這是在埋怨他今天做好的面不吃,非得折騰她明天大半夜的再做一次。
有些惶恐,擔心這樣折騰會不會引起這位新廚師的不滿。
但是隨即又努力勸服自己,對面這位,是他花了重金聘請過來的,做菜是她的工作。
他不能一直去在意所有人對他的評價,尤其還是這樣其實毫不相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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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交戰剛剛在腦海裡拉開陣勢,監控就突然響起了遲稚涵的聲音。
“我面試通過了,現在就被關在這裡出不去了。”清清脆脆,咬牙切齒的語氣,“一個月時間,我一會給戚晴打電話,讓她幫我收拾一些衣服日常用品,你晚上幫我帶過來,送到門口,安保會幫你拿。”
齊程的屋子,一天二十四小時,隻有每天齊家人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的時候才會有人聲,之前請的都是男廚師,話都很少,就算要打電話,也會避開攝像頭回臥室或者衛生間。
所以這突然起來的陌生聲音,讓齊程差一點點又開始陷入社恐的思緒突然斷了。
他有點呆滯。
看著監控裡的遲稚涵說完這句話後就把手機拿的遠遠的,表情嫌棄。
然後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半晌,才把手機重新貼回耳朵:“然後剛才和齊寧籤合同的時候,我很不合時宜的沉默了一下,月薪往上調了百分之十五。”
說完繼續迅速的把手機拿遠。
臉上笑意盈盈,梨渦很深,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快樂。
快樂……
齊程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幾近飢渴的盯著屏幕,隔著玻璃,隔著兩道門一條走廊,對面的人,隻是因為月薪往上調了那麼一點點,就笑得沒心沒肺。
她,不是應該很可憐的麼。
一屁股的債,父親已經不在人世,媽媽又不知所蹤。
為什麼,可以笑成這樣,快樂的讓人……羨慕。
***
遲稚涵完全沒想到自己的電話正在被人偷聽。
作為私廚,她偶爾也會遇到那種需要監控做菜過程的僱主,也試過整個過程被攝像頭監控,但是大多數監控,都是不帶收音設備的,所以她也理所當然的認為,攝像頭通常都是不帶收音的。
她此刻正被林經武的快樂感染,先前因為齊寧產生的那麼一點點不適情緒也被拋到腦後。
安靜下來想想,確實是很好。
一個月後,她的身價就可以翻倍的漲,因為爸爸生病,生意被吞欠的錢,可以更早的還清,這樣,她就有了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找媽媽。
真正經歷過生活谷底的人,挺過去了,就會發現,人生接下來的每一個日子,都比原來更好。
快樂其實很容易,對著陽光,揚起嘴角就夠了。
掛了準備去開茅臺慶祝的林經武的電話,遲稚涵又開始給戚晴打電話。
戚晴是她的大學同學,閨蜜,家裡變故後,唯一一個對她態度沒有任何改變的人。
而戚晴的偶像,就是齊寧,一直用打量評估的眼光看得她渾身不自在的齊家武則天。
所以自然而然的,她有幸成為齊家一個月私廚這件事,讓電話那端戚晴的尖叫隔著監控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齊程對這樣的熱鬧無所適從,他開始頻繁的喝水,出汗,卻一直沒有關掉聲音。
病態的渴望這樣的熱鬧,卻又害怕這樣的嘈雜。
遲稚涵電話的內容非常家常,突然離家一個月,她絮絮叨叨的交代了要帶幾件衣服,幾套內衣,甚至把每一套內衣都起了莫名其妙的名字,兩個女孩一點即通,隨隨便便一個名字就能吭哧吭哧的笑上半天。
表情也會跟著變得猥瑣,然後遲稚涵就會心虛的瞄一眼鏡頭,努力恢復正常。
生動活潑,襯託得他這邊越發的死氣沉沉。
齊程突然生出一股偷窺的羞恥感,他現在正在窺探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的生活,和他要的漫畫素材無關,那是完完全全的私生活。
他向來知道自己有心理疾病,但是發現自己居然變態了這還是第一次。
終於按掉了音響,讓房間恢復安靜,眯著眼睛看著屏幕裡的女人笑到捶桌子。
為什麼,她會有那麼多值得大笑的事情,連說到自己家裡即將被她養死的仙人掌,她都能笑出豬叫聲。
眯眼又眯眼,他居然,莫名的不受控制的又想去把聲音打開。
咬咬牙,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機,他撥了趙醫生的電話,這大半年來,他第一次主動的想要找趙醫生。
他現在的症狀有些奇怪,和社交恐懼症無關,和莫名的幻覺也無關,就是,不受控制的想要去偷窺他的女私廚的生活。
難道真的是一個人在家裡關太久了,已經衍生出了別的症狀?
***
趙醫生對這個電話很意外。
齊程並不是一個很好的病人,他不合作,排斥心理咨詢,用藥隻要出現副作用,就會擅自停藥。
他和齊家有私交,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適合做齊程的主治醫生,但是齊程這個孩子,除了他,不接受其他醫生。
這麼多年來,隻要他發病,絕對不會主動找他,這是第一次。
而且,咨詢的內容匪夷所思。
他在小心翼翼的求證自己是否已經變態……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建議過你,最好能常年在家打開電視,播放喜劇節目這件事?”趙醫生的聲音低沉,進入工作狀態後就會盡量的使用無攻擊性的語調。
“記得。”電話撥出去後,齊程就有些後悔。
齊程見過趙醫生私下的樣子,聲音高亢,喜歡喝酒,酒過三巡會拍著桌子唱京劇。
完全不是現在這種,用讓人信任的嗓音,循循善誘,引導病人說出自己故事的樣子。
他從來沒有和趙醫生說過,趙醫生這種工作狀態的嗓音,他很排斥。
“你現在的心理,就是我想要通過喜劇片想讓你達成的狀態。”趙醫生仍然保持這樣的語調,“你一個人住,家人又大多顧及你的病情小心翼翼,很少聽到這樣放松的笑聲,而這種解壓方式,對於你的治療其實是有好處的。”
他當醫生多年,在心理學上已經很有建樹,自然知道齊程排斥他的原因,但是齊程不說,他主動開口毫無用處,反而會讓齊程覺得這是另外一種刻意。
齊程的心結,在他自己刻意的隱藏下,已經連他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今天這個電話,可能是這幾年來唯一的一次突破性的進展。
真的沒想到,居然是因為一個廚師。
“不過……”趙醫生沉吟了一下,還是開了口,“齊程,你要確定這個方式對方是同意的。”
……
對方……
這個新來的名字很復雜的女孩,似乎並不知道攝像頭是帶收音的。
“如果你不方便說,我可以通知齊寧。”趙醫生聽出了齊程沉默背後的意思,也難怪,他會產生偷窺的罪惡感。
這話讓齊寧去說很合適,他沒想到一個廚師能帶來這樣的治療效果,如果可以,也可以讓齊寧多增加一些她的薪水。
而且,必須要提醒她,不能在有攝像頭的地方露出負面情緒。
“我來吧。”齊程看著自己克制不住一直想要去打開音響的手,皺了皺眉,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連趙醫生,都意外的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我在菜單上多加一行就行,不用麻煩齊寧了。”像是對趙醫生又像是對自己解釋,齊程的語氣有些急。
這是齊程第一次,主動要求溝通。
趙醫生掛了電話後迅速的聯絡了齊寧,他覺得有必要,讓齊程的新廚師加入到治療方案中。
這種病人因為環境變化自發好轉的情況,並不完全是好事,也可能會因為這樣的主動受到打擊,縮回到更深的陰暗中。
但是,總歸是希望。
☆、第六章
準備一日三餐的日子,過得飛快。
遲稚涵覺得真的隻是一眨眼,就已經過去了八天,她八天沒有出過門,所有的社交都是通過電話或者視頻解決,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準備菜單上。
對面提供的菜單很有規律,中餐和晚餐通常都是一葷一素兩菜一湯,夜宵都是中式面點。
點餐的人對吃很有研究,八天時間,沒有重復過一個菜名,而且不管是口味營養還是搭配的外觀,都是極好的。
這份工作,比想象中的輕松太多,她甚至不用動腦子想菜單,隻要按照菜單上要求的做出來就行,唯一煩惱的,就是隻有一件事,八天了,她沒有收到過任何和口味有關的反饋。
每日送飯菜時遞過來的紙條,都是裁剪了一半的A4紙,紙張上都隻有菜名。
作為廚師,自己做的飯菜收不到任何評價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遲稚涵在第八天晚上送夜宵的時候,拉響了鈴鐺,抿著嘴站在原地,等著那扇小窗被推開,等著裡面伸出了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拿走放在隔板上的蒸籠。
那隻手的手指上還一如既往的沾染著一些奇怪的顏料顏色。
“蒸籠裡面有六個灌湯包。”遲稚涵突然出聲,然後看到那隻手僵在原地。
大半夜的,荒郊野外隻有這麼一幢房子,那扇紅漆大門的窗口裡,停著一隻慘白的毫無血色的手,手指尖甚至還有隱隱約約的暗紅色顏料,畫面很瘆人。
所以遲稚涵莫名的有些緊張,腦子裡閃過了吸血鬼三個字,然後被自己老土的想象力氣笑。
“剛出籠的,吃的時候要小心燙。”她硬著頭皮繼續,那隻手仍然一動不動,“另外我自己煮了小餛飩,你如果要的話,我可以回去盛一碗給你。”
放了六個小灌湯包的蒸籠,其實有點重。
所以那隻懸空的手在僵直了片刻後,開始肉眼可見的發抖。
遲稚涵放棄自己想要避免唐突做的努力,決定還是長話短說。
“……我就是想問問,這幾天做的菜是否合您的胃口。”終於把自己想要問的問出口,遲稚涵松了口氣,為自己,也為了那隻看起來就要抖脫臼的手。
她似乎還是唐突了,雖然問的問題非常的理所當然。
因為那隻手終於有了反應,迅速的把手裡的蒸籠放回隔板,然後啪的一聲,關上了那扇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