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黃桷樹下時,她看到被樹蔭籠罩的少年,他也穿著校服,隻是略顯得慵懶松垮,躺在掉了漆的木椅裡,修長的腿搭在地上,一本書蓋在清雋的臉孔,遮擋著刺目陽光。
這是她必經之路,也是每次放學時傅容與來等她的地方。
謝音樓腳步放輕,走到木椅旁邊時,指尖悄悄地勾著那書本一扯,瞬間夏天炙熱的日光從她身側傾斜下來,照亮他的整張臉。
傅容與從淺眠驚醒,緩慢睜開琥珀色的眼眸,倒影出女孩明媚模樣,是他的一整個青春。
那年,在黃桷樹下。
她望著少年最耀眼的笑,臉頰的幾縷烏黑細發被熱風吹散,紅唇低語,說著這輩子,最青澀稚嫩的誓言約定:“容與哥哥,我會永遠喜歡你的,等我們長大了……就談戀愛好不好?”
“現在,你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夫,不可以跟別的姐姐談戀愛,要等我。”
“等我長大,十八歲生日時,我們就在一起相愛。”
“等我到十八歲——”
“等我到十八歲。”謝音樓唇齒間反復默念著這幾個字,卷翹的眼睫顫抖的厲害,像是輕輕一碰就能易碎般,白皙的脖頸淌下汗,衣領一摸都是湿的。
雲清梨纖手覆在額頭上,發現溫度滾燙的厲害,略驚慌說:“怎麼打了退燒針還是燒起來了,旎旎……她醒不過來。”
秦旎走到沙發旁邊,一遍遍地提醒著謝音樓回到現實裡,叫著她名字。
伴隨著體溫的升高,謝音樓這場燒,來得兇猛又毫無預兆,本能地抓住身前的東西,唇齒間溢出破碎音節:“傅容與……”
秦旎細聽出名字,側頭對要打醫院救護車電話的雲清梨:“你叫的來傅容與嗎?”
雲清梨與傅容與相熟,叫是叫的來。
但是她有點猶疑,說:“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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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多年姐妹,一開頭秦旎就知道她顧慮什麼,冷靜地吩咐:“先把臥室一床被子拿來給謝音樓裹上,看看能不能把高燒捂出來……她這個症狀,不像是困在記憶裡出不來,怕是引發了當年的後遺症,不是簡單吃幾顆藥就能好的。”
雲清梨聽她安排,在幾番折騰下,似乎症狀有所緩解,再次去摸謝音樓的額頭,皮膚表層的高溫是稍微壓下了,緊貼著雪白被子的側臉也恢復些紅潤。
不過顯然,這場催眠像是要提前消耗謝音樓的生命,她靠著遊離的意識在頑固抵抗,身體滾燙,細汗將衣服染湿了不止一次。
直到窗外天色漸亮,才短暫清醒過來,看到雲清梨就在身旁,看著自己。
“音樓?”
“原來——”謝音樓渙散的意識湧現時眼睛是淡得虛幻的,透過她,不知是想看誰,許久未進水,聲音已經幹渴到沙啞了:“我遺忘的那段年少故事裡,主角一直是他。”
雲清梨想問她話,卻不料謝音樓又陷入了熟睡,眼尾晶瑩剔透的淚珠無聲地滑到了枕頭。
這次她睡到深夜,高燒又反復開始,像是要活生生把人燒壞。
雲清梨怕出事,不敢在等謝音樓再次醒來,經秦旎提醒在酒店叫救護車,以謝音樓的身份,倘若被好事者曝光,多半是要在新聞報紙頭版掛上十天半個月的。
所以,秦旎讓她把家庭醫生秘密叫來,不要引起不必要轟動。
醫生沒來之前,謝音樓又醒了一次,這次清醒很長時間。
她愛幹淨,見身體的汗把衣服浸透,便扶著床下地,走到浴室裡將水打開,高燒後,她那雙眼睛紅得似揉了胭脂色,在雲清梨聽到水聲進來看時,也看向她。
“音樓,你還不能碰涼水。”
“我沒事。”謝音樓像薔薇花,骨子裡美在嬌弱且不屈不撓,又或許是常年練舞給磨出來的要命韌勁在這一刻體現出來了。
這身軀,不會輕易讓遺忘掉的回憶扯爛,她雪白肌膚沾了水氣,用浴巾裹住自己,額頭粘著烏黑發絲,也襯託著她的臉很白,在燈光下說:“我有過婚約,不是謠傳……我,我是有過婚約,和傅容與……”
她記起的畫面很零散,抓住雲清梨的手腕:“讓秦旎進來,繼續幫我催眠!”
還有,肯定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回憶沒記起。
謝音樓的話音剛落,便被雲清梨搖頭拒絕:“你這副狀態,旎旎是不會繼續的。”
在催眠之前,誰都沒料到謝音樓所謂的後遺症,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倘若有性命之憂,是秦旎擔責不了的,出於種種原因考慮,都不會再給她繼續。
謝音樓高燒是退了,卻很有可能復發。
外面的家庭醫生終於趕來,為謝音樓開了藥,中藥西藥都一大堆往客廳茶幾上堆放,就為了防止意外,待送走人,回頭便看見謝音樓因為藥性影響下昏睡在了床上,帶著玉镯的手臂垂在被子,無力地滑下來。
夜越發深了,雲清梨在固定時間給她測量體溫,半個小時前還體溫正常,這次一看:“怎麼又燒起來了。”
客廳外,忽地響起了一陣門鈴聲。
雲清梨回頭想讓秦旎去看看,又記起她有事出去了,便輕輕擱好體溫計去開門。
一天一夜過去都沒有人來打擾,所以雲清梨經過燈光昏暗的客廳時沒多想,以為是秦旎這麼快就回來了,手握著門把解鎖,紅唇自然地往下說:“旎旎,我還是不敢給謝音樓打退燒針,你來吧。”
誰知在清冷的走廊燈光照亮之下,站在外面的是傅容與,以及她那準前夫周序之。
第55章
臥室的光暗了,謝音樓清瘦平直的鎖骨淌下汗珠,被男人手指拂去,連帶松垮的白色浴袍也被溫柔解開,逐漸地白淨肩膀加小半幅的背部露了出來,膚色是那種初生不見天日的白,棉質布料從上頭滑落至腕間。
一陣細微的疼痛,跟繡花針扎似的,沿著手臂內側的皮膚蔓延開。
謝音樓混沌渙散的意識在這股疼裡,清醒過來,眼眉攏著倦意,當看見坐在床沿的,不是雲清梨,而是傅容與時,腦海中像被摁下快捷鍵,迅速地閃過了很多年少時的畫面。
“容與……”
她雙唇緊抿抖著,手伸長,摸到了他俊美的臉龐輪廓,一寸寸地描繪著,從眉骨沿著,淚意也被逼了出來,卻執著地要看他。
退燒針被扔在了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傅容與空出手臂熟練地將她摟緊,順勢低下頭,用額頭貼著她臉,來感知著體溫的異常:“我在。”
謝音樓燒糊塗了,眼下唯有他,忘記時間,忘記身處在酒店。
“我多大了?”
“快二十三歲了。”
“二三……”她將滾燙的身體依偎到他胸膛前,靜了會,被汗湿透的幾根細發貼在額頭,易碎淚珠也跟著掛在卷翹的眼睫上:“結婚了沒?”
謝音樓話說的少,像是中間硬生生缺了一塊,傅容與卻能明白她意思,喉嚨的灼烈感使得溢出的嗓音都是暗啞的:“沒有結婚,音樓,對不起。”
謝音樓眼裡的光像是暗了,手指蜷曲地揪著他衣領,肌膚帶著潮湿的熱:“那就結婚,在一起……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她紅唇吐出的每個字,都讓傅容與眼底濃烈的情緒滾動的厲害。
明明燒糊塗的是她,連帶他的理智也跟著瘋,眼神微潮,很快謝音樓感覺自己下巴處有水,想去擦,纖細蒼白的手腕被他鎖住,吻了下來。
不是蜻蜓點水般的,是屬於成年人的接吻方式。
快呼吸不過氣來,她本能想抬手抱緊傅容與,卻有種高燒過後的虛脫無力感,最終被他抱進被子裡,一點點的,沿著唇角吻到了臉頰的輪廓,手掌慢慢撫過她背部。
得到安撫的謝音樓沒有繼續高燒,許是藥效起了作用,又或許是身邊的男人熟悉氣息,讓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放輕松,被吻舒服了,便將燙的臉貼著他修長鎖骨處熟睡。
門外,一抹身影悄然地遠離了臥室,將虛掩著的門帶上。
雲清梨剛轉身,便被周序之身影嚇到,想往後縮,卻已經無路可退:“你怎麼還在。”
先前謝音樓情況緊急,她也顧不得這人了,這會兒四周安靜,周序之的存在感變得強烈起來,視線從他面龐往下,發現那枚婚戒還戴在無名指上。
而雲清梨的,早就被她搬離婚房時,拿去衝下水道了。
“清梨,你該跟我回家了。”周序之是來帶她走,兩家聯姻五年,利益已經徹底捆綁死了,不是她鬧著說一句離婚就能輕易分開。
這點上,是整個家族的人都默認的,誰也不會提雲清梨離家出走這事。
雲清梨站著沒動,問他:“我的家庭醫生,什麼時候被你收買的?”
能找到這,不可能是秦旎說的,想來想去隻有醫生去告的密。
周序之指了指臥室,姿態永遠是慢條斯理:“這裡不是我們夫妻說私房話的地方,傅容與和謝音樓就在裡面,難道你想讓別人看見?”
兩人都是要體面的人,即便是鬧了,也會事先想好怎麼收場。
雲清梨心底自然不願意的,表情微僵。
周序之當她默許,手掌牽住她的手腕,便先離開這間套房。
夜色靜到極致,隨著時間緩緩流淌,等天亮了,傅容與才從臥室出來,他襯衫沒法看,盡是被手指扯出的凌亂折痕,昂貴布料也變得褶皺,卻沒有意識要換,趁著謝音樓高燒退下,他先到露天陽臺給醫院打了一通電話。
得知傅容徊的病情穩定,又給陳願打。
別墅那邊已經準備就位,還請了醫生團隊過去,在謝音樓迷迷糊糊轉醒時,感覺到自己被換了身幹淨清爽的衣裙,身子裹著西裝外套抱上了車。
她沒問去哪,意識在現實和夢境裡沉淪著,偶爾會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
傅容與將她帶回了居住的地方,這次直接抱進寬敞的主臥裡,窗簾是緊閉的,不透光,以至於謝音樓產生了一種還在做夢的錯覺,微燙的指尖去摸索他後背,隔著薄薄襯衫:“疼不疼?”
傅容與替她整理被角的長指略僵,胸膛內的心髒像是被失重感過度擠壓,俊美的臉龐微側,琥珀色眼眸定定盯著她那冷汗涔涔的小臉。
謝音樓封閉的記憶被砸了個缺口,每次昏睡醒來,都會想起一些事。
她記起傅容與被家法伺候最兇的一次,是讓鐵鏈鞭打得背部找不出一塊完整的地方,血淋淋的,是因為他偶爾回家看到年幼的傅容徊被當成病狗給鎖住。
用那冰冷的鐵鏈,無情地扣在一手就能掐斷的細脖上,肌膚被摩擦出血絲。
這讓年少的傅容與再也不能容忍嗜酒如命的父親,與之對抗的下場,便是傅砚清更狠的家法伺候,他能一走了之,但是卻帶不走傅容徊。
也帶不走同身為豪門名媛的她,那個謝家的掌上明珠。
傅容與背部的傷,就是從這時起,越發的嚴重。
傅砚清打他,他不能還手,否則迎來的就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你這條命是我給的,姓氏也是用我的,走啊,敢像隻喪家之犬往外跑,我就拿鐵鏈把傅容徊拖去淹死,立刻去謝家退婚,呵,你不是喜歡顏老的小徒弟,謝家的小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