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在易思齡床邊坐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晚,晚霞漫天。
——
易思齡不知道她睡過去的這幾個小時裡,謝浔之做過多少次心理建設,打過多少次腹稿,預設過多少種狀況,他甚至想抽一根煙來緩解焦躁,但不可能,煙和酒都不能碰,雪茄都要戒斷。
易思齡隻知道睜開眼後,看見的是那張永遠溫雅,永遠沉穩的面容,仿佛不會出現任何驚濤駭浪。
“醒了。”謝浔之站起來,走到床邊坐下,手指撥開她粘在側臉的碎發。
易思齡睡了冗長的一覺,疲憊徹底驅散,身心都飽足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哝著:“謝浔之。”
謝浔之被她這一聲喚得心髒無限柔軟下去,像流沙,不知道該怎麼對她才好。
“我在。餓了沒有,要不要吃點東西。”他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凝滯而低啞。
“我這是在哪…”易思齡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想坐起來,可睡久了頭有些昏沉,又跌回去。
“老婆你別動,我扶你起來。”謝浔之緊張地說。他把枕頭疊起來放在她後背,扶著她坐起來。
易思齡笑他小題大做,又問了一遍這是哪。
“醫院。”謝浔之端起床頭櫃的保溫盒,打開來,裡面是燉得香甜軟糯的牛奶雪梨燕窩,“喝點吧,你一天沒吃東西。”
“醫院?”易思齡蹙眉,終於把昏睡之前的記憶連上,“天啊!我是不是在剪彩上暈倒了?有沒有被拍醜照!謝浔之!我的手機!快!”
“沒有醜照,我都攔下來了。”
易思齡不相信,“真的?”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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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為什麼會暈倒?”
“老婆,先喝兩口。我慢慢解釋。”謝浔之徑直拿起勺子要喂她,冷玉的長指配上她喜歡的琉璃長柄勺,有賞心悅目之感。
易思齡沒功夫欣賞,她隻覺得謝浔之好奇怪,又是扶又是喂,當她牙牙仔嗎?可有人伺候到底舒服,她幹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謝浔之喂一口她喝一口,就這樣喝了一大碗,喝不下了,她推開,舔了舔嘴唇,下一秒,餐巾紙遞到她眼前。
“………”
她狐疑地盯著謝浔之,喝了熱牛奶的嗓音帶著嬌甜,“你好奇怪。到底怎麼了?我暈倒是為什麼?我怎麼問你什麼你都不說啊。”
謝浔之心裡有鬼,她不過是輕輕地瞥一眼,他居然手心冒汗。他滑動兩息喉結,一雙漆黑的眼眸沉如霧靄,他把碗勺放進袋子裡,用這短短的幾秒來思考。
“昭昭。”
謝浔之坐下來,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晦暗的眼眸望過來。易思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睡飽過後精神洋溢,笑容天真而調皮。
謝浔之捏住她柔軟的掌心,語氣平和,字字清晰入耳:“你暈倒是因為懷孕了。”
易思齡還在那傻笑,不懂命運已經砸了過來,跟她開了一個最美麗的玩笑,“嗯?我暈倒是因為懷孕了。懷什麼孕?”
她重復一遍,“懷孕…懷孕!?”
“懷孕……”
她茫然囈語,雙手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肚子。
那裡很平整,沒有任何起伏。
原來她最近莫名其妙的頭昏,犯困,是因為懷孕了。她以為是工作太忙了才導致經期推遲。
笑容一寸一寸僵住,直到垮下來,最後消失殆盡,兩人就這樣在沉默中僵持了許久,直到彼此的臉都開始變成虛幻的影子。
謝浔之想過很多場景,她尖叫,吵鬧,咬他,罵他,讓他滾,或者她會很開心,都想過。但沒有想過她一言不發,就這樣沉默地看著他。
易思齡不說話,謝浔之不敢輕舉妄動,他滾動的喉結暴露他此時內心的兵荒馬亂。
兩行眼淚忽然從那雙光彩照人的眼睛裡滾下來。
謝浔之心髒驟震,這是第一次看見她哭,抬手去抹她的眼淚,觸到溫熱的那一瞬間,他手指都發僵,冷靜的聲音中帶著微不可察地顫抖,“昭昭,你別嚇我。”
易思齡也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不講道理地滾出來,“你騙我。謝浔之,你騙我。”
“你是不是故意的!”
謝浔之:“不是,我向你保證,雖然我現在的保證可能不值錢,但你相信我,老婆,我不可能在這種事上面做手腳。”
易思齡不說話,憤憤地看著他,又委屈地推開他的手,自己拿手背擦眼淚,“你就是故意的。”
“我若是想要孩子我會和你商量,我們達成一致後再努力,我不會通過這種下作的方式讓你懷孕。這樣生出來的孩子也隻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隔應,一輩子的心結。”
謝浔之籲出一口氣,冷靜地說,“老婆,我還沒瘋。”
易思齡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但就是想撒火,這樁“驚喜”太令她措手不及,她總不能對著肚子裡的無緣無故多出來的小胚芽發火,隻能撒到謝浔之身上。
她瞪過去,嗓子都嘶啞了,“那這個寶寶怎麼來的!不是你的壞東西弄到我裡面了,還是別人的啊!”
謝浔之差點氣到心髒停跳,他把易思齡摟進懷裡,寬厚的雙肩把襯衫撐滿,將她纖瘦的身軀徹底包裹,嗓音低低地,有些沉啞,“別讓我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老婆,我不想這麼早被你氣死。”
易思齡被他這句話弄到破涕為笑,他有時候講話真是讓人很無語,她捶打他的肩膀,“氣死你,氣死你,就知道說這種話,我看你也活得好好的!”
“我得活得好好的,不讓你撒氣的時候找不到人。”謝浔之把她抱在懷裡,抱得並不緊,像一座堅固的城池,讓她有所依靠就好。
易思齡就這樣打了他好多下,直到胳膊都發酸,這才無力地垂下去,她隻是打他,沒有推開他的懷抱,這個懷抱就一直延續下去。
——
窗外日落西沉,半晌而已,日色收起最後的餘暉,燈火初上,城市熱鬧而寧靜。
“留下它吧,昭昭。”
謝浔之目光發沉,喉嚨陣陣發緊。
易思齡咬著唇,臉頰的淚水被擦淨,可還是有洇幹的淚痕,讓皮膚微微緊繃,很不舒服,她沒力氣打他,但還是生氣,氣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力道發狠,即使隔著襯衫也咬出深深的牙印。
“你就是這樣想我的嗎,它都在我肚子裡住下了,難道我會把它打掉嗎?”易思齡委屈地說著,剛剛又是打又是咬,額頭上覆了一層薄而晶瑩的熱汗。
謝浔之用手掌撫走她額上湿汗,“我沒有這樣想你,但能不能留下它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做決定,我怕它來得太意外,讓你沒有準備,不高興。”
“若是我不想呢。你怎麼辦。”易思齡仰頭看他。
謝浔之被她這一句問到心都在懸崖邊,隨時會摔下去,內心越是翻江倒海,面上越是沉穩如水。
他看著她,也不知是接受她的審視,還是審視她,撐在床上的那隻手逐漸握緊,指節都發白。
易思齡看著他那雙凝墨的眸逐漸下沉,沉到看不見任何微光,整個人被一根弦拉著繃著。她知道他是非常強大的男人,能接受這個世界上一切狂風暴浪的擊打,但他此時看上去很累,很冰冷,很像一隻徒有強大外表的空殼。
“我…”
滯澀的心髒讓謝浔之無法像平日那樣擁有清醒而有力的頭腦,鈍痛像潮汐,一陣一陣回流。
他想留下她,也想留下這個孩子,因為是他們的孩子,可他又希望她高興,而不是被迫,但若是真要沉穩冷靜地說一句——那我尊重你,你不想要就不要。
他說不出口。
這是他們的孩子。
“我尊…”謝浔之驟然收了聲,背脊冰涼,“抱歉,昭昭。我出去一下,一分鍾就回來。”
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易思齡不知為何,眼眶再度紅了,心裡又是酸又是滿又是氣,對著他暮氣沉沉的背影罵道:“謝浔之,我發現你真是個膽小鬼,你連說一句要留下它你都不敢嗎。”
謝浔之腳步頓住,下一秒,他重新轉過來,大步折返,俯身抱住她,冷靜地一字一頓:“我想要你,也想要我們的孩子,易思齡。我都想要。”
他音色裡雜著很古怪的氣息,似乎是……哽咽。
易思齡的眼睛晶瑩湿潤,她笑起來,閉上眼,抬手抱了抱他,“謝浔之,以後別再這種事上裝腔作勢,維持你那套君子做派,好嗎?”
謝浔之覺得她太聰明,太厲害,他被她看透了。他的命脈也被她握住。
他這一生沒有任何人拿捏過他,沒有任何人讓他俯下身低過頭,也沒有任何人能把他堅實的外殼啄破,要他一顆心髒酸麻。
易思齡是唯一的特例。
“好。”他吻了吻她的耳廓,又吻到她側臉,最後在鼻尖。
一顆心輪了三遍過山車,都快破爛了,終於停下來。
溫馨的病房裡,兩人就這樣坐在床上,易思齡摸著小腹,還是覺得這個驚喜太驚嚇。
“真的有了?不會是搞錯了吧…”她蹙著眉,拍了拍自己的小腹。
謝浔之握住她的手,不讓她幹這種傻事,“你現在打它疼的是你,等生出來了你再打。”
易思齡:“…………”她氣笑,“我是它媽咪,我為什麼要打它,要打也是打你。”
“它不聽話,還沒出來就讓我們吵架。”謝浔之抬起手指,很輕地,很溫柔地,碰上易思齡的肚子。
他居然隻敢用一根手指試探。很神奇,其實沒有任何起伏變化,但那裡面多了一顆小芽苗。
易思齡笑著打他手背,“你說這些說不定它聽得到。”
謝浔之收回手指,“等它出來了,讓它給你道歉。”
“道什麼歉?”易思齡笑。
“它嚇到你。”謝浔之抿唇,語氣很嚴肅。
也嚇到了他,這輩子沒有經歷過這種翻天覆地的大起大落。從商場一路到醫院,他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
“你混蛋啊,它還是個嬰兒,道什麼歉。”易思齡抬起雙臂,撐了一個懶腰,“父母都知道了嗎?”
“沒有,這種大消息等著你親自說。”謝浔之溫柔地扶她起來。
易思齡很滿意,她當然要親口告訴爹地媽咪和三個妹妹,讓他們也狠狠“驚嚇”。
“我餓了,帶我去吃好吃的。”
謝浔之笑,問她想吃什麼,易思齡報了一連串菜名。謝浔之一一記下,隻是讓梅叔安排時,默默踢掉了刺身拌飯。
目前的狀態,生肉吃了不好。
易思齡把睡衣換下,慄姨拿過來的一件粉色連衣裙,顏色像桃花,看著心裡很歡喜。
“對了,謝浔之,你這段時間少惹我,我肯定情緒不穩定,如果我受了氣,我就不在京城養胎了,我肯定回港島去。”
謝浔之還沒開始,就感受到了緊張,“老婆,我不會惹你。”
“或者你搬去公寓自我反省,也行。”
“…………”謝浔之按了按太陽穴,“你在京城我就在京城,你去港島我就去港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