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室內終於安靜下來。
簡桃被他鬧醒的起床氣也漸漸歸於平靜,呼吸穩定,開始補眠。
似乎沒睡多久,房門被人敲響,謝行川起床洗漱,然後拉門離開。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本能還是在他開門的那一秒略微睜開眼睛,身子揚起,想起自己還不知道他今天是要去幹嘛。
“你幹嘛去。”
男人就站在玄關的暗影中,身子挺拔,很淺很淺地揚了下眉梢。
“去給你賺裙子錢。”
*
謝行川走後她又睡了會兒,但沒睡得太沉,九點多收到夢姐的消息,說下午有拍攝,別忘了。
她打開床頭燈,拉開窗簾坐在床沿,漫無目的地想——
她和謝行川的相似之處,大概都是小年後的第一天,時間獻給工作吧。
這個節日適合回憶,她攏著被角,想起他們究竟是為什麼而結婚。
說來實在是個很長的故事。
從記事起,她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別的城市打工了,家裡不算很有錢,父親也時常出門做工。
但小簡桃的童年時代也是彩色的,她記得家門口水泥上用粉筆畫的跳格;記得和朋友一起跳皮筋的腳步;記得奶奶給她扎的兩支小辮子,而她也如同所有人期待的那樣,漂亮爭氣,不用上任何培訓班,依然穩定地保持年級第一,從初中到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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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並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少什麼,除了偶爾會很想媽媽。
抽屜裡那張照片永遠被她放在最上面,無論新加了多少課本。
媽媽是大美人,所有人都和她這樣說,小簡桃也這麼覺得,她青澀的手指小心翼翼而留戀地撫摸著過了塑的黑白照片,記住母親的每一處眉眼。
大概是從高一開始,她的照片被父親發現,簡偉誠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性情大變的。
他開始發了瘋地,似乎在跟誰較著勁,開始以一些難以理解的標準苛責她,不允許把時間花在和學習無關的事情上,不允許下一次考試成績比這一次低,開始幹涉她的選擇和分班,以愛為由pua她。
當她反抗,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以為我會害你?如果不是愛你誰會管你?”
高二那年,覺得文科學得再好也沒有前景,簡偉誠堅持要求她轉入理科班,那並不是她的強項,因此她穩定的第一名也開始浮動。
偶爾第三偶爾第五,有時候感冒發揮不好,會到第八名。
其實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然而簡偉誠仿佛被逼瘋,質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後這樣怎麼賺錢,怎麼帶整個家階級跨越過上好生活,怎麼才能從那個採光不好的小房子裡搬走。
那時候她還遠未成年,懂得並不如現在多,隻是很恍惚地想,小房子也不是哪裡都差勁,起碼她在那裡很快樂。
為什麼一定要階級跨越,現在這樣不好麼?
現在想來也算另一種意義的上天垂憐,都說幸運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高二,簡偉誠開始花大筆的錢送她上補習班,給她買所謂的含金量很高的密卷,家裡也因此越發拮據,簡偉誠說:“這都是為了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連買一雙幾百塊的運動鞋、買件像樣的衣服都舍不得。”
她後來才知道,簡偉誠隻是為了激起她因愧疚而產生的奮發之心,隻可惜,十七歲的簡桃聽過太多這句話,隻覺得愛是負擔,而自己是累贅。
如果沒有她,所有人都會更好,不是嗎?
遇見謝行川的那年,她其實過得渾渾噩噩,總覺得腳落不到實處,像被人操控的單機遊戲,順著別人規劃的軌跡,輕飄飄地向自己不想去的地方,邁出一步又一步。
高三謝行川轉學,而她終於不想繼續下去,瞞著簡偉誠換回文科班,在那年高考成為了全省第一。
別人都說她厲害,隻有她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因出分而失眠的那個夜裡,她眼前一幕幕閃過熬著夜默記知識點的自己,一支支滿墨又迅速用掉的筆芯,厚厚的堆疊成山的錯題集,以及巨大的精神壓力。
所有感覺喘不過氣的夜裡,她對“愛”這個字,一遍又一遍地抗拒和排斥。
錄取通知書下來,簡偉誠才知道這一年她究竟做了什麼。
所有人都在恭喜,隻有簡偉誠對她大發雷霆,而她從家裡搬出,和鍾怡一起打著零碎又快樂的暑假工。
看吧,隻要和愛無關,不承擔任何期待,就總會讓人變得輕松。
後來大學也不是沒人追,但愛已經令她排斥,她不知道該如何與異性維系親密關系,和高中時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婉拒。
她好不容易擺脫的“愛”字,束縛得她喘不過氣的“愛”字,沉甸甸的像能把她壓碎的“愛”字,在完全被修復之前,她不願再嘗試。
她的大學生活又變得和之前一樣精彩,她甚至覺得自己終於又找回了童年時的心緒,大四國慶回家,卻被簡偉誠直接告知:“以後放假就不用回來了,反正你馬上就要畢業了,也不可能一輩子住在家裡。”
與此同時地,是簡偉誠直接回收了她的家門鑰匙,且將門換了鎖。
她後來才知道,是簡偉誠把房子賣掉了。
有家不回和在這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中驟然沒有家,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然任她如何詢問,簡偉誠隻言辭模糊,搪塞過去,彼時的奶奶已經患上阿茲海默,簡桃帶她回到最年幼時的小院子,照顧她睡著後在門口乘涼發呆,與一旁的老人隨意聊天。
對面的阿婆偶然說漏了嘴,或許也是不忍心看她一直被蒙在鼓裡,揮著扇子嘆氣說:“你現在還信你媽媽一直是在外面打工嗎?她是覺得你們家太窮,走了。”
其實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她心裡隱約有些猜測,但這話從別人口裡直白地說出來,仍舊是不小的破壞力。
那些曾經模糊的事都一件件清晰,比如簡偉誠為什麼想讓她做最賺錢的職業,比如他那些年到底在倔強什麼,比如他看似瘋狂而扭曲的觀念,都隻是,想要向離開的母親證明:離開他們,是多麼錯誤的一件決定。
他為了男人的自尊瘋狂地想要看前妻後悔,為此甚至不惜犧牲掉女兒的自我。
可簡桃沒有讓他如願,所以他連那些偽裝的愛意都吝於再給。
而簡偉誠讓她少回家的原因,也簡單而鮮血淋漓——
他找到了實現所謂“階級跨越”的跳板,對方是個很有資金的女老板,離過兩次婚,有三個女兒,入贅當然有要求,要求也直白,放棄他所謂的家庭,全身心地熱愛她的家庭和女兒。
簡偉誠想也沒想就答應,甚至主動賣掉房子,唯恐對方反悔,不再給自己後路。
哪怕代價是,他的女兒,從此往後,好像就沒有家了。
她一直是很優秀的小孩,是所有鄰居眼裡“別人家的孩子”,遇見過的家長好像都隻會說,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女兒就好了。
可隻有她知道,她一直在被放棄。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的表情和心境,大概人為了自保,總會選擇性遺忘一些過於痛苦的片段,鍾怡說那個月都很少見到她笑,她依然吃飯和睡覺,隻是對家的話題避而遠之。
後來很快便要過年,她還懷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期待,例如收到簡偉誠的消息,說自己當時太苛責,讓她記得早些回家,但收到的隻有他一通脾氣不算太好的電話,問她是不是用自己的身份證抵押了什麼貸款,問她有手有腳難道錢不會自己賺嗎,沒有他難道會餓死嗎,當年她做選擇時不是很厲害嗎……
簡單幾句復盤後,才發現這不過是個烏龍,是那邊家裡的小孩無意識亂按的。
對面的簡偉誠哽了幾秒,大概也覺得有些難堪,但又不服軟地一句道歉的話沒說,就這麼掛了電話。
沒有問她今年過年怎麼辦,降溫時找不找得到合適的衣服,所有家庭噓寒問暖關切備至的過年期間,簡偉誠給她的,隻有一通不分青紅皂白的電話。
最後一絲幻想被磨滅,現實千瘡百孔奔湧而來,像是被丟下的的動作終於在漫長的緩衝後落地,她被撞得五髒六腑鈍痛,一瞬間連呼吸都滯澀艱難。
終於要接受了,這一切都是真的。
簡偉誠的聲音太大,對面的江蒙和鍾怡並不笨,對她的了解串聯起來,不用問也大概知道全貌。
簡桃看出他們想安慰,但自己居然想先安慰他們。
“沒事。”她說。
話沒說完,鍾怡眼淚已經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跟著眼眶有些紅,但也不算絕境,她安慰著他們,似乎也是安慰自己:“我有學校獎學金,舞團出去也賺了點錢,可以先租房子住,後面再找些好點的工作,隻是——”
說到這裡打住,隻是什麼呢?
隻是逢年過節沒有去處,或許偶爾被你們好心接濟,但怎麼也不好意思年年到你們家去,所以一個人待著也很好?
她說不出口。
她這一生何其要強,做什麼事都是第一,讓她怎麼坦率承認自己被放棄。
過了許久,江蒙說:“其實謝行川今天本來要來的。”
彼時的謝行川正需要一個結婚對象,無需條件太好,用途是假意蒙蔽後母,讓她放松警惕,再一步步扮豬吃虎拿回後母手中的,本該屬於他親生母親的公司。
——那年他在娛樂圈已穩坐高位,歡呼簇擁無數,人脈與財富和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小小少年早不可同日而語,也因此,後母對他愈發提防。
那時的簡桃對他而言是最好的選擇,如此普通的家庭出身,足夠讓後母放一萬顆心——若他對家族產業有野心,當找一個門當戶對、家境優渥的嶽父,作為自己的靠山。
他需要麻痺後母,隻有讓對方掉以輕心,才能擁有最大的勝算。
末了,江蒙說,“簡桃,要不你們試試吧。”
她知道,江蒙不是在說“你們試試戀愛吧”,而是在說——
要不你們試試,先暫時,用彼此渡過現下的危機吧。
她知道自己沒得選。
她那時候是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家”,或者哪怕是一個房子,讓她不至於像幽魂一樣飄零;需要一個同伴,不用是伴侶,隻用在所有地方張燈結彩喧哗熱鬧的時候,能有個人聊作慰藉。
最重要的是,她最想證明的,她也不是被所有人放棄。
她也要向簡偉誠和離開的生母證明,沒了他們,她照樣可以很好。
哪怕那個好,隻是表面上的好。
其實她需要的不是謝行川,謝行川需要的也不是她,但他們在同樣的時刻面臨空缺的危機,加上有熟識的朋友在中調和,至少也認識了這麼多年,找彼此,總比找個陌生人好。
人在人生混沌期的時候,所有想法都容易衝動,因此那個周末她和謝行川拿到結婚證的時候,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簡桃對著濃烈的夕陽和冷風,突然有點無措和後悔。
心髒像是被浸到一片沒有止境的棉花裡。
她低頭,茫然地看著手裡正紅的結婚證,不甚清晰地想——
他們這就算是結婚了嗎?那以後呢?
謝行川先去開車,她就站在路邊,仍舊沒有真實感,腦中反反復復回閃過之前的一切。
像幻燈片,不停不斷地播放,好像隻有在不停的復盤之中,才能反思清楚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事情又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簡偉誠得到消息後大發雷霆,屈尊趕來民政局堵她。
可惜她那時候已經辦完手續,站在路邊,接受他無休止的責罵。
“你找的是個什麼人?這麼大的事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定了?”
“你姑媽領導的兒子,條件就很好,就是人矮了點不好看了些,但肯定比你瞎找的不三不四的人好多了,你跟人家在一起以後也能幫襯你姑媽一下,都是一家人,還會害你不成?”
“你知不知道耽誤我多少事?我這幾天準備下個月的婚禮,忙得要死,還得來處理你對自己的不負責任,以後你過得不好也別來聯系我一次,因為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她那會兒並非不生氣,隻是看著面前姿態盡失、滿臉漲紅的簡偉誠,一瞬恍惚,懷疑面前這個人,究竟是不是跟自己有著血緣關系的,所謂父親。
她不知道命運這雙錯綜復雜的手,是如何把熟悉的人,變成並不認識的模樣。
簡偉誠話還沒說完,有車突兀地按響喇叭。
她被從回憶中按出神來,轉頭去看,林蔭道旁,梧桐樹下,連號的保時捷打開雙閃,高挑清雋的男人從駕駛座走出。
他車開得很近,還差幾步就要撞到正喋喋不休的男人。
簡偉誠一驚。
謝行川垂眼看向她,聲音在昏黃的光線中被拉扯得松軟,不輕不重卻清晰地喊她名字。
“簡桃,”他說,“上車,回家。”
簡桃恍惚一瞬,這才拉開副駕駛車門。她剛坐過,這會兒已經能熟練地系帶落鎖。
黃昏從樹影的縫隙間垂落,謝行川單手關上車門。
這樣的車,不經意搭在車窗上的腕表,如此的外貌與身高條件,都在證實他何其優越的條件,是簡偉誠無論如何,想都不敢想的層級。
事件急轉直下,簡偉誠緊繃的唇角瞬間松懈,抽搐般緩緩上揚。
仿佛隻用了幾秒,男人加速跟來,以一種怪異又滑稽的姿勢趴在車窗上,既有看清局勢後想進行的討好,又不願讓剛才的自己太過難堪,因此表情奇異地呈現一種又喜悅又扭曲的糾結,自我鬥爭後話鋒一轉,拿腔作調地教育她道:“既然結了婚,就是一家人了,嫁過去之後要懂事,多體諒別人的境地,別動不動耍小脾氣,多幹活做事,以後有機會也要走動……”
話沒說完,謝行川抬了抬眼皮,從駕駛座看出去:“你誰?”
簡偉誠嘴角的笑愈發大了些,不由得直起身來,拉了拉身上並不合身的西服:“我是她父親——”
“哦。”謝行川稍頓,在簡偉誠做好準備迎接尊敬時,淡淡一撩眼皮,“後爸?看著是挺垃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