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你要在美國的?”
聊了一路,繞回前廳,正聽到電動鐵門緩緩移開之聲。幾個兄弟姊妹便都駐足,等著那臺Taycan駛過綠茵場間的坡道。
山間的樹影與光點,斑駁在淺藍色車身上,有流淌的畫意。
車子停穩,明羨對屏幕道:“到了。”
早有佣人上前去,為主副駕駛座拉開車門。
高跟鞋咯噠一聲,輕輕落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
應隱來時的一路都很緊張,此時此刻,或許是海風剛好,空氣裡的一切,花香、溫度、湿度、乃至含氧量,都如此的剛好,令她舒展,令她松弛。
她被商邵牽住手,走了幾步,這個當大哥的散漫地問:“當門神呢?”
明羨趕緊舉起手機:“明卓也在。”
明卓揮手打招呼:“Hello Leo,我來迎大嫂。”
在商邵的示意中,應隱接過手機,有些矜持地問候道:“你好,明卓。”
屏幕那端是個穿白色實驗袍的青年女性,戴一副無框眼鏡,頭發束成簡單的馬尾,氣質清清冷冷的,像一杯無菌蒸餾水,與其他四個兄弟姊妹都不同。
明卓的屏幕被應隱的臉佔滿了。她當然看過她的海報與電影,但這樣不帶濾鏡與精修的鮮活,才更襯她的美貌。商明卓一時失語,過了半晌才道:“你好,隱隱,你的美貌讓我震撼。”
應隱:“……”
商邵輕輕對著屏幕彈了一下,像是彈她的額:“別嚇到她。”
又對應隱說:“她的思維很‘俊儀’,聰明版的俊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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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隱倏然懂了,為俊儀成為一個形容詞而笑起來。
溫有宜聽到佣人通傳,迎出來時,視頻已經掛了,幾個人正在研究應隱手上的粉鑽婚戒。
溫有宜嗔怨道:“家裡沒地方坐了?”
趕緊乖乖去花園裡,坐下來慢悠悠地喝茶嘆世界。
商邵掂著咖啡杯耳,另一手始終握著應隱搭在他腿上的手:“雖然陸陸發的微博搶先了集團公告,不過這份心意還是彌足珍貴,對不對?”
商陸:“……”
在柯嶼的瘋狂忍笑中,商陸放棄解釋,欠身禮貌道:“兩千萬票房,謝謝。”
深水灣主宅有專門的宴請會所,離火烈鳥島不遠,法式深灰色菱形平瓦,四面都是落地窗,外頭墨色綠植環繞,棕榈樹,散尾葵,龜背葉,南天竹,剩餘的應隱便不認識了,隻覺得疏密有致,相映成趣。林間還散養著些綠白孔雀,是用餐時觀賞用的。
漸漸四合的暮色下,星點燈光亮起,佣人捧著託盤魚貫而入,見了商檠業,都停下腳步問好。
商檠業進了會所,正聽到柯嶼說起自己第二次來,在花園裡迷路的故事。
他駐足,靜靜聽了會兒,臉上浮起笑意。等這一樁過去了,才在眾人的笑聲中走近:“我來遲了,讓你們久等。”
子女們都站起來,爭相控訴:“爸爸不守時,又讓我們餓肚子。”
商檠業洗淨了手,用一方潔淨的毛巾擦過,才對應隱伸出手:“歡迎你來做客。”
“叔叔好。”應隱與他輕輕捏了捏掌尖,顯而易見的拘謹。
不怪她,他這樣的男人,恐怕隻有溫有宜才能不怵。
商檠業微笑:“還沒有正式成婚,確實不習慣改口。不過,”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商邵:“這個日子也不遠了,是麼?”
餘下人都起哄起來。明寶開了一瓶起泡酒,“啵”的一聲,軟木塞彈出好遠。在香甜四溢的氣泡中,晚餐正式開動。
都是一家人,沒有那麼多禮儀可講究,鮮花枝朵掩映,水晶燈輝流轉在香檳美酒玻璃杯中,頻頻有“cheers”和叮叮當當的“這段祝酒辭輪到我來說!”
明寶拿著一柄小銀匙不松手,在她第六次敲響紅酒杯壁時,終於慘遭嫌棄。
“小明寶今天啰哩啰嗦。”明羨託著腮望她,笑個不停。
明寶咽一咽,“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明羨問:“你祝過了大哥大嫂,爸爸媽媽,我,明卓,陸陸和小島,還有什麼要祝的?”
她一數,剩下人都笑起來,說我們babe真是雨露均沾。
經她一提醒,明寶才意識到好像真都說完了,眼波流轉一周,她很快樂地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叮叮當當的聲音又響起,宛如聖誕老人的馬車經過,天使的鈴鐺將臨,晴天的風鈴在風中流轉,電車駛進張燈結彩的夜。
“我要祝深水灣——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第115章
“親愛的小島:
抵達斯特拉特福時,不出意料,也是陰天。商邵說,這座莎士比亞的故鄉小鎮是倫敦附近最富盛名的商業陷阱,聽了他的話,我忍不住一直笑。不過,想到你在這裡完成了《野心家》的首演,我仍然為你的成就而感到心緒澎湃。
此刻在劇院門口的咖啡廳小坐,或許是因為我是東方面孔,店主對我侃侃而談起了從劇場一直蜿蜒到坡道上的慶賀花籃。他稱贊,這裡演了太久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流水線劇目,隻有那一年的《野心家》讓他精神振作。兩年過去了,我想這句話一定要帶到給你。我替你跟他說了謝謝。
還有另一句話,我不知道商陸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懷疑你也會笑的。商邵說,在英國,不熱愛狄更斯是比不信仰國教更深重的離經叛道。莎士比亞可以被世界拿走,但狄更斯一定是英國的。可惜我隻讀過他的《霧都孤兒》,並且是兒童簡譯版。因此從道堤街回到克萊裡奇酒店,入睡前,商邵為我朗讀《匹克威客外傳》。他的優雅英倫腔調有一種催眠效果,我睡得很好,於是第二天他不願再念了,我求了很久。
在倫敦,我當然還去了更著名的商業陷阱考文特花園。這裡的集市擁擠鮮活,可以看到婦女頭頂著柳條筐,裡面滿載蘋果,正如歐洲風俗油畫中畫的一樣,不知是否是專為遊客做戲?不過,我們隻是經過了這裡。我跟在商邵身後,被他牽著,很簡單地穿過這裡,轉進小巷。
這裡原來有一座教堂,跟那些動輒插入雲霄的哥特尖頂相比,顯得十分樸素、樸拙,或者說不起眼。長長的走廊牆面上,鑲了許多牌匾。那些名字我很陌生,直到最末端時,在一塊灰色大理石上,我看到了費雯·麗的名字。
那上面的镌刻十分簡單,【Vivien Leigh,1967】
我想起來,她正是在1967年,在離此不遠的倫敦西區病逝,當時她還在排演劇目。她的骨灰撒在了她生前最愛的小湖旁,並沒有在威斯敏斯特。
商邵是一個不關注電影與戲劇的人,我十分確信,他是為了我才來這裡。考文特花園的喧鬧在很遙遠的地方,這裡人跡罕至,我們站了許久。他告訴我,那些牌匾上,寫的其實都是英國知名劇作家與演員的生平。這是一座屬於演員的小教堂,他帶我來此。
很慚愧,出去時,當他告訴我,考文特花園是蕭伯納《茶花女》的原型地時,我才知道這回事。我讀過的書太少了,時常想佇足下來。請拜託商陸為我列一份長長的閱讀清單,告訴他這是大嫂的請求,他不準有意見。
說回克萊裡奇酒店,這裡的管家團隊對商邵的了解比我更深,他們知曉他的一切喜好,包括松餅該淋多少蜂蜜,馬提尼裡該加入多少杜松子酒,每天早上閱讀報紙的順序(放在金色託盤裡,按序折疊放好,比銀行的新幣還要工整)。
商邵說,你和陸陸來倫敦時,也常宿於此,小溫和叔叔也是。離開的那一天,他在大廳與一個歐洲人聊了一會天,他身邊的女人十分貌美。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是哪裡的國王(不是摩納哥)。這樣的日子我真需要點時間才能習慣,我還要控訴你,原來你之前過的是這麼紙醉金迷的日子!難怪你從來不說,確實對我精神狀態不好。
我該起身了,我們回國見。我會再給你寄好看的明信片。”
應隱把寫滿了三頁的信紙折了一折,與一封彩繪有奧斯汀月季的明信片一起收入信封,接著投遞到郵筒裡。
“會不會丟?”她未雨綢繆。
“不會,”商邵中肯地說:“但也許等你回國時,他還沒收到信。”
“手都寫斷了。”應隱揉一揉手腕。
商邵見了,自然而然地牽過去,替她揉起來。
大約是有一些遊客認出他們來的,偷拍因此也避免不了。穿襯衣的保安靠耳麥進行聯絡傳訊。他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遇上錄視頻的,上前去,彬彬有禮地請對方尊重隱私權。
他們不僅去了信上所寫的地方,還去了劍橋郡。
這是一座小城,城市與校園的區分並不強烈,沿著康河踱步,入目盡是整齊綠茵,坐在上面看書聊天野餐的,分不清究竟是學生還是遊客。
三一學院的前庭寬闊巨大,恢弘的雕塑噴泉坐落其中,個人置身於此,受影響於在此誕生的偉大先賢們的璀璨影響,常常不自覺產生一種崇高的敬仰感。
“劍橋的學院不是以專業劃分的,三一學院裡實際有五花八門二十多種專業,我在這裡念哲學和法學。”商邵不疾不徐地為她介紹。
學院門前,一堆人對著一棵樹拍照。應隱問:“這棵樹很厲害嗎?”
商邵瞥了一眼,才想起來介紹,抬起唇笑了一下:“很厲害,因為據說它砸過牛頓。”
應隱瞪大眼睛,第一反應卻是:“好長壽的樹!”
商邵不知道想起什麼,摟她在懷:“我記得有一次經過,聽到一個同胞合掌祈願,他說,請牛頓保佑他長命百歲。”
他垂首,捏捏應隱的臉:“你怎麼跟他一樣務實?不過,他同時還請求保佑他孫子聰明靈光。他太虔誠,我懷疑牛頓會聽進去。”
應隱誠實且慚愧地說:“我會考前也拜孔子呢,這算不算中西同流?”
商邵順著她的思路想了一想,說著哄她的玩笑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在這裡,確實各有各的門路,詩人可以拜拜倫,哲學生應該拜羅素,維特根斯坦當然也可以,不過他不夠古典,對於聖三一來說,不夠古典,就不夠優雅。”
這裡確實優雅,行走其間,學生與教授的穿著都十分英倫,但這種優雅是帶有強烈的精英感的,令你覺得,他們嘴裡不會無所事事地談論今天天氣,而是聊著物理學、天文學與語言學。
應隱把感觸跟商邵說了,商邵蹙眉聽了一陣,不置可否,轉而文不對題地說:“我們有一個傳統,就是每周的formal dinner,晚宴,除了要穿一身正裝外,外面還要罩一件本學院的長袍。”
應隱隨他的話語想象著。
“在大廳裡,長餐桌並排幾列,學生面對面而坐,教授博導坐在最前面的high table上,穿著很長的學術袍。晚餐開始前,要進行宗教祈禱和簡短的演講,我們坐在臺下,好像在聆聽聖音。”
應隱抿了一下唇,忍住笑,“好有儀式感。”
商邵雙手插在褲兜裡,欠身:“對於這樣的儀式,有的人覺得很高貴,有的人覺得很愚蠢。”
“那你是覺得高貴的,還是覺得愚蠢的?”
商邵笑了笑,頷一頷首,紳士的姿態:“你猜。”
他帶她去康河上乘船,騎自行車穿梭於青石鋪就的窄巷中,在紅白色的冰淇淋與熱狗車上,給應隱買一隻草莓奶油味的華夫甜筒。
下雨了,商邵用泰晤士報給她擋雨,急促地一陣小跑,跑到國王學院恢弘巍峨的禮拜堂下,借著高大的哥特式門廊躲雨。
應隱的針織衫都被淋湿,連同裡面的吊帶桔梗裙。商邵把報紙揉在掌心,抵住牆,垂眸看她數秒,身體和吻一起火熱地貼上。
雨勢急促,將草坪淋出水霧。
應隱這時候總是很沒出息,不會呼吸似的,被他的唇舌堵得氣喘籲籲。
他的襯衫也湿了,半透明地貼在身上,底下肩膀臂膊的肌肉線條起伏。
“說一件在這裡最叛逆的事。”應隱仰面,手掌攀著他的胸肌,感受他的心跳從軀體中透出。
“在兄弟會期間也保持了單身,以及,現在吻你。”
應隱踮腳,勾住他脖子,被他吻得密不透風。
結束時,才知道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別人,面面相覷間,商邵半抬起唇角,自在地說:“what awful weather。”
英國人將聊天氣刻入本能:“Yeah,the weather is so terrible……”
嗯?不對。
一錯眼,身旁兩人已經忍著笑跑開,跑進雨裡。
車子停在不遠。
砰的一聲,門扇激起水霧。上車時,湿透的身體在皮質座椅上留下深淺水痕。顧不了。應隱分開雙腿坐到他身上,吃飽了水的針織衫難剝,於是便隻剝了一半,露出她渾圓的、沁著雨水的肩膀。裡頭的細帶子七零八落。
外面大雨滂沱,街道上一瞬間便空了,餐館的雨棚下,一些人駐足捧著咖啡,耐心等雨停。
司機被一通電話召喚過來,上車時,車內焦灼氛圍被克制住,隻留下曖昧的香水味——被體溫和吻烘出來的。送至下榻酒店,洗澡和其他事都一起順便做了。商邵很小心,聽了醫生的建議,不敢再玩什麼危險性舉動,套上雨衣,貼她耳邊字句清晰的一句:“我進來了。”
往南進入科茨沃爾德地區,進入英國鄉村,進入英國的靈魂。
六月份,正是英國氣候最好、風景宜人的夏季,草地豐沃,羊群雲朵般從山坡趟下,鄉村小道旁,白色蕾絲花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