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轉向應隱,笑道:“你是已經喝上了。”
應隱捧著新的一杯暖在手裡,跟導演保證道:“隻喝一點助眠。”
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明亮,瞳孔瞧著似乎比尋常時更圓。
慄山一眼將她看穿:“小隱看上去已經醉了。”
“不可能。”應隱斬釘截鐵地說,“我才剛開始。”
商陸睨她一眼,覺得這女人確實對自己酒量沒什麼數。他跟應隱喝過幾場酒,從好酒程度上來說,應隱確實當得起女酒鬼一詞,每一場都貪杯,從酒量上來說,頂格了也就是一瓶紅酒的量,從酒品上來說……算了,評價這個東西的前提是她要有。
商陸永遠記得在某一次幹完兩瓶紅酒後,這位女士對柯嶼又哭又笑連造謠帶幻想地說了一個半小時某位導演的壞話。那個導演姓商名陸,正耳清目明地坐在她家沙發另一邊。
“我跟你說……他……不健全!你要小心……”
柯嶼全程全自動式敷衍,但在聽到這句話後,臉上還是冒出了一個迷茫的問號。
“不不不,不是那個,是那個……精神……不健全……”
“……”
“也許他那個也不健全?誰知道……哦哦哦,你是柯嶼,你知道……那他健全嗎?”
那個夜晚最終在海綿寶寶大電影的片尾曲中結束。
手裡的酒杯一不留神就被抽走,應隱看向身旁,腦子慢半拍。
商邵將她的高腳杯放下,兩指壓著,漫不經心地說:“別喝太急。”
他的欲擒故縱實在太自然,沒人能看穿。應隱老老實實地問:“那我等下可以把它喝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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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邵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這個要問導演。”
應隱便眼巴巴地看向慄山。慄山全然沒察覺自己成了名正言順和兜底的,咳嗽一聲,網開一面道:“你明天下午三點的戲,喝幾杯倒也無妨,這段時間確實很辛苦。”
應隱“嗯嗯”點頭,看著放在商邵桌側的那杯果香熱酒,不自覺舔了舔唇。
酒可真好喝。
這場局既是小聚,也聊正事。商陸把白天在片場一閃而過的想法跟慄山提起來,就著酒,一個概念慢慢延展、豐滿、成形,填充進細節,讓它有了可落地的實質感。
“女主角的人選很要緊,她是正反敘事的鎖鏈,長著一張讓觀眾天然信任的臉,在真相揭露前,她是一朵無法自保的花,但知道真相後再返回看她的戲,會有毛骨悚然之感。”
慄山瞥了應隱一眼:“你們是一家人,倒不用在我面前說兩家話。”
商陸靜一瞬,“不,應隱承擔不了這個角色。”
應隱雖然眼神迷離,但還是認真聽他們聊著。聽到商陸如此篤定否認的語氣,她一怔,眸中情緒也是一僵。
“為什麼?”慄山彬彬有禮地代為問。
“因為你這部戲用得她太狠,她很需要休息。”商陸端起酒杯,也沒給慄山留面子:“你既然是按國際主流影後的標準來調教了她,那麼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的意思。”
他說完,伸過手臂,意味深長地跟慄山那杯碰了一下。
水晶杯壁的碰撞聲清脆冷冽,更襯得室內寂靜。
倒是應隱先笑了:“什麼國際主流影後?戛納?他們不喜歡我,這件事已經被證明過了。柏林?雪的氣質和主題,不像是柏林這幾年青睞的,威尼斯倒很契合,不過……去年是日本的戶田裡穗,我想歐洲人還沒大方到連續兩次把獎留給東亞人的地步。”
雖然國際上還有很多其他A類電影節,但顯然就影響力上,並不能與這三大藝術電影最高殿堂相提並論。應隱所參演的電影中,《再見,安吉拉》是她最接近三大的時刻,這部片為華語電影捧回了第二座金棕榈,送柯嶼登頂影帝,還有很多其他技術類獎項,唯獨作為女主的她顆粒無收。
那一屆,慄山正是主競賽單元的評委之一,對於最佳女主的相關細節,他沒有對任何人透漏過一二。聽到應隱說出這一句“戛納不喜歡我”,他雖然沉默,臉上細紋卻明顯皺動。
他似有話說,咽下了,沉默地轉著杯子。
戛納從選片展映,到獎項的評定過程,其實並沒有那麼“客觀”與“標準化”,尤其是主競賽單元的大獎角逐,其實本質上是九位評委爭吵、博弈、權衡、妥協的過程。
評審團主席和評委的性格、審美喜好、話語權,乃至溝通能力,都能左右到大獎花落誰家,充滿了偶然性和拉鋸性。
應隱沒拿獎,粉絲連慄山也撕,認為是因為他不夠強勢所賜。慄山對此沒辯解過。那一屆他作為評委中唯一一個亞洲人,獨木難支,與評審團主席皮埃爾又有舊怨在,能保下金棕榈和影帝已經是盡力。但從內心深處講,他對應隱的落選當然有遺憾。
“怎麼忽然這麼悲觀?”商陸忽而笑了一下,打破現場的微凝滯,肘立在桌上的手,比出了兩根手指。
“什麼意思?”應隱看他。
“保一,爭二。”商陸回視她:“我說影後數量。”
一陣風從半開的窗格中吹過,吹得人驀地打了個寒顫。
“什麼時候這麼看得起我了。”她笑笑,指尖轉著那一隻小小的普洱茶盞,看著百無聊賴的模樣。
無論什麼獎,背後其實都有政治與金錢的影子。
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影片拿了金棕榈,也許是因為它背後的全球發行商是法國MK2,青澀活潑的女演員獲封奧斯卡影後,也許是因為狠砸了幾千萬美金公關費。或者,即使是單純的政府理念與意識形態的不同,也將使這條路比別的影人艱難萬分。
應隱解約了辰野,選擇自己單打獨鬥,就代表她失去了最大的資金池。莊緹文雖然有錢,但面對龐大的公關費和未知的收益,她也得掂量掂量望而卻步。
應隱接《雪融化是青》,一是喜歡這個故事和挑戰,二是信任慄山這次動真格,入圍主競賽應當不是問題。至於最佳女主,不過是看天意。
“我的眼光從不出錯。”商陸將手指點點桌子,喚回應隱的注意力,“從現在起,你可以開始想獲獎感言了。”
也許是因為心裡裝著事,喝完第二杯紅酒,應隱就覺得醉意上湧。起先是支著腦袋迷蒙,繼而眼睛披闔下來,頭也一點一點的。差點栽到桌子上時,總會離奇地清醒一秒,乖巧地看一眼商邵,力圖證明自己沒醉,然後再讓以上過程周而復始。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商邵圈進懷裡的。
慄山和商陸的聲音都停了下來,看著商邵。他的動作自然而然,又十分輕柔。應隱也很配合,那股香水與煙草的潔淨與沉穩,讓她覺得安全。
枕上他肩時,還在堅持:“我還有一杯……”
“沒人搶你的,等醒了再喝。”商邵攬著她的那隻手蓋住她眼睛,為她擋去刺眼光亮。
聊談聲又起了,隻是這一次都輕了許多。應隱半夢半醒,偶爾聽到“發行”、“院線”、“報送”這些詞,眉頭也皺起來,心想商先生又不關心這些,想必聽得很無聊。
她不知道這場席是什麼時候散的,醒過來時,正被商邵背著。雨雪路被馬蹄踏得十分泥濘,應隱料想他的鞋子和褲腿都該髒了。頭頂一柄黑傘,是商陸在散漫地撐著。雨絲很細,在傘面上交織出輕柔的沙沙聲。
她細微的動靜瞞不住商邵。
“醒了?”他微微偏過臉。
“酒……”應隱一心惦記這個。
“什麼?”
“還有一杯酒。”應隱堅持地說,努力睜大迷離的眼睛。
商邵:“……”
他看向商陸,商陸本能拒絕:“休想。”
商邵轉過腳步:“跟我一起走。”
商陸:“我困了!”
“傘撐好。”
商陸:“……”
他敢怒不敢言,把那串菩提玩得亂響。
“把手機給我,在左邊口袋。”商邵又吩咐。
商陸便依他言找出手機,撥出電話。
應隱又困了,聽到夜色下,商邵沉緩的聲音:“做一杯新的熱紅酒,對,是應小姐喝。半杯就可以。”
“一杯,一滴也不能少。”應隱一個激靈醒過來。
商邵:“……”
那端已經聽到了,忍住笑,聽到他家大少爺耐著性子重復了一遍:“一杯,一滴也不能少。”
到了地方,等了片刻,應隱收獲了一杯溢出杯沿滿滿當當的熱紅酒。
商邵坐她身邊,商陸靠桌斜站,廚師站在更遠處,三個人共同沉默地看她喝完了。
再度踏上返程,雨絲已停,商陸收了傘,不愛伺候了。告辭時,他冷笑一聲牽動唇角,警告他大哥:“你完了,今晚上別想睡覺。”
應隱醒著呢,等人一走,她嘟嘟囔囔:“他話裡有話。”
“什麼話?”
“我的壞話。”
商邵失笑一聲:“看來你還很清醒。”
“當然。”應隱得意,“他不喜歡我,因為他忌憚我。”
在商邵微妙復雜的沉默中,應隱湊他耳邊,神神秘秘:“你不問為什麼?”
商邵不動聲色:“為什麼。”
“因為他覺得柯老師喜歡我。”應隱掩著唇,十分順理成章地說反了。
商邵:“……”
“你知道為什麼嗎?”應隱還是掩著唇,用氣聲。
“你說。”
應隱還用氣聲,一字一句:“因為我太漂亮啦。”
商邵一時無語,過了半天,低聲笑了一下:“make sense。”
“什麼啊?”
“言之有理。”
應隱知道他在承認她漂亮,咬著唇笑一陣,更緊地圈住他頸項。
“商先生,德國好冷,你剛開完會?”她搭在他肩上的下巴微微偏過,迷蒙的眼中出現他的側臉。好近,近在咫尺。
這樣的雪,這樣的月,他的大衣,她的醉,不是德國還能是哪?
商邵的腳步停住,再度抬起時,自自然然地“嗯”了一聲,“剛開完會。”
“那你什麼時候陪我玩?”
“明天就可以。”
“我好緊張。”她掌心冒汗。
“緊張什麼?”
“跟你單獨相處就緊張。你是爸爸,我惹你不高興了怎麼辦?我看不出你高不高興。”
“隻要是站在你面前的我,都是高興的。”
應隱的心咚咚一跳,將臉更緊地貼在他肩上:“你很會講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