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她的頭發短短的,在耳後整齊抿著,像個學生。商邵微微側過臉,貼著她的黑發。右眼滑下的眼淚,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她發間。
“分手,就到今天為止。”他的掌心很用力地扣著她的後腦,將她的臉死死按在懷裡,“就到這條路為止。”
一陣難遏的心痛,不知道擊穿了誰。
一定是最爛的編劇,才會在短短幾個月內,給他們安排了這麼多爛俗的戲碼。一定是最爛的故事,才會擁有這麼多失控的起承轉合。愛之一事,對世界上大部分人來說,不過一句你喜歡我,我鍾意你,對於小部分人來說,也不過是我奮力一搏,你盡興以赴,唯獨對於她和他,卻是山海幾重。山那邊風景那樣好,可他們飛不過。
祈求上帝聽到心聲,把他受過的傷分一點給這個人,把她生過的病分一點給那個人,或者,把他的錢財富貴換成她等價的勇氣,把她的星光坦途換成自由無畏,給她一點孤注一擲的孤勇,給他一點早知道真相的時間,他會一步步走好,她也會一步步走過去。他們會是健全的兩個人,在第一個難關時就輕巧地攜手跨越,此後日子既好且長。
可是沒有用了,他是這樣的人,她也已經是這樣的人。
怪就怪,也許不該彼此吸引。
平時從機場來回,總覺得漫長,縱使補覺也覺光陰闲擲,今天卻覺得短,幾十公裡,車速那樣快,故事在窗外成為浮光掠影,快得她來不及看清。兩旁行道樹茂盛蓬勃,有什麼樹一年到頭都在春光裡,一年到頭都在開著花,陽光這樣好,如果一輩子都在這車裡了,其實也不錯。
可是路總會開到盡頭的。
康叔知道她們兩個要回家一趟,港·3便徑直駛向那棟小巧的市郊別墅。
輪胎在花磚路上一陣摩擦,是上坡了,到了桃花心木的濃蔭底下,車子穩穩當當地停住。俊儀推開門跳下車,伸了一個長長松弛的懶腰,繼而回過身,看著應隱從後座下車。
她知道不能打擾她和商邵,因此懂事地站得遠遠的,和康叔挨在一塊。
“你上次送我的披肩,果然很舒服暖和,這次進組都虧了有它呢。”俊儀天真爛漫地說,“等這條用舊了,你能再送我一條新的嗎?”
康叔點點頭,目視著商邵將應隱送到門邊。
他直覺有什麼不對勁,可是究竟哪裡不對,他說不出。總不能搭個車的功夫,就有什麼變故。
“我不進去了。”商邵站在那道黑色鐵藝門邊,像很久以前突然造訪她時的景象,彬彬有禮地站著,揿響門鈴,等她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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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隱點點頭:“再會。”
“你開心過嗎?”
應隱的熱淚幾乎又要湧出。溫暖的微風中,她微微偏過臉,靜靜望著那高大的桃花心木一會,才轉過來,微笑著說:“每天都很開心。”
“我做得不好。”他說,“下次……”
不會再有下次。
他停住話,應隱也安靜著,午後的風溫溫熱熱地從兩人之間穿過。
“Rich……”
“我很喜歡它,可是,我照顧不了它。”應隱攥緊了手袋的鏈條,“祝它長命百歲。”
商邵莫名笑了一下:“你也是。”
“你也是。”
應隱與他對望著,兩人臉上都掛著笑,跟這風一樣溫溫熱熱。
過了許久,她抿起唇角:“我的命留住了,會活很久的。”
現在分開,一定好過兩三年後結束。她都懂的,其實,真的擁有過一年的快樂的話,分開時,她還能活嗎?你看她現在還能微笑,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裡不覺得吃力,便說明她現在一切如常。心髒底下一陣緊過一陣的陣痛,睡一覺就好了。
“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商邵說。
“一定。”應隱答得很快。
金屬鏈條被她的掌心濡湿,很滑,很沉,她幾乎要攥不住。
不該再有話說,否則這場道別是否太過漫長?商邵上前一步,抱著應隱的手臂由松至緊。
“我想過我們孩子的名字。”他最後說,嗓音發緊,那麼沙啞。
應隱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滑下。
她也何曾沒有想過他們的八十歲。
第73章
《Moda》雜志總部。
一本時尚月刊最具重量級的月份,除了金九銀十,便是三月份的開季刊。在三月,各大品牌方競相投放廣告,以便為自己在今年的春夏季時尚消費市場上拔得頭籌。對於《Moda》來說,三月份同時也是中國區創刊的時間,具有多一層的紀念意義,也因此,這一期封面人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銀色電梯從主編辦公至降至造型化妝間和攝影棚所在的樓層,身穿Joysilly秀場款的主編豐杏雪,一身濃鬱春夏氣息,走進化妝間時,一貫快速的腳步飄揚起裙擺,果然是如一陣春風般拂進忙碌現場。
化妝間內,折疊式化妝箱展開數層,滿滿當當的各種粉墨如顏料炸開,接線板上,十幾條黑色絕緣線蜿蜒纏繞,連接向梳妝上分不清的各種吹風筒、夾板、卷棒,二十幾平的房間內,竟同時站了五六名化妝師和化妝助理。
圈內頂級的攝影師抱著臂,正和雜志造型總監小聲交談,雖然拍攝企劃早就經由品牌、雜志和封面嘉賓三方審核過,但他們還是要為現場的各種微調而交換意見。
豐杏雪的目光環視一圈,徑直先往應隱那邊去了。
“我聽緹文說你最近身體抱恙,我還跟她說不行的話咱們拍攝時間就往後緩緩。”她兩手親熱地搭在應隱身上,弓下腰,從鏡子裡看著她的雙眼:“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應隱的妝已經上了一半,明亮的化妝燈下,她的妝感看上去輕薄透亮,但事實上,為了打造出這樣無暇的效果,光底妝就上了三層,這些厚厚的假面敷在她的面容上,令人看不穿原本臉色。
她“嗯”一聲,不冷淡也不熱情,但眼眸微妙地一轉,躲避開了與豐杏雪的對視。
“我沒事,是緹文關心則亂。”她下意識地轉著手上一枚藍寶戒指。
做時尚這行的,哪個不是火眼金睛?豐杏雪早先就是頂刊珠寶編輯出身,一眼便認出這戒指的來頭,同時浮現腦海中的,還有一連串的零。她是第一次見應隱戴,卻聰明地沒有多問。娛樂圈沒有女星會傻到自己去買上千萬的珠寶的,因此豐杏雪知道,這枚戒指背後的人和事超出了她該八卦的界限。
豐杏雪在這邊寒暄了兩句,才去張乘晚那邊。上次時尚大典,張乘晚的搶壓軸差點釀成直播事故,又正逢豐杏雪與《Moda》續約、被委任中國區助理總裁的緊要關頭,她肚子裡有怨,面上卻笑得如沐春風,問張乘晚:“你代言保健品暴雷的事,處理好了嗎?”
一屋子的人都豎起耳朵,就連攝影師和造型總監也停下了交談。
張乘晚牙齒快咬碎,但還是笑著謝謝豐杏雪的關心。
“雖然這些山寨品牌給的錢多,可咱是影後呀,錢再多,出了問題不都算到晚姐您的頭上?這次出事,Greta那邊特意打電話來關照過,”豐杏雪微笑著,意味深長地拍一拍張乘晚的肩:“要我說,Greta不懂,晚姐在我們中國的知名度和認可度都是最頂級的,一個小小的山寨保健品而已,哪能讓晚姐掉逼格?”
她的話指桑罵槐明褒暗貶,極盡奚落之能事,又暗示自己給張乘晚在品牌方那邊賣了人情,張乘晚有火發不出,一向趾高氣昂的大花此刻突然懂了人情世故,竟然對豐杏雪服軟了。
意大利奢侈時尚品牌Greta是這次封面金主,張乘晚是全線代言人,應隱則是香氛大使。三月刊封面的企劃,最遲也要提前三個月定下,彼時兩人算是買一送一——雖然雙影後的噱頭齊了,但應隱是附贈的那一個。如今時移勢易,從品牌到雜志的意思是,應隱成主咖了。
應隱沒有想過,登一次遊艇,長尾效應竟能延續至今。可帶她上船的人已經不在她身邊。
做完了首套造型,一群人移步攝影棚。應隱將那枚藍寶戒指摘下,交給俊儀保管。
雙影後的配置,拿捏一張小小的封面是輕車熟路。豐杏雪親自盯現場,她本來還擔心應隱狀態,但從實時同步的成像看,她的表現比張乘晚還要到位。
換內頁造型前進行茶歇,張乘晚屏退外人,一邊攪了攪咖啡杯裡融進一半的脫脂牛奶,,一邊主動開口道:“一個小代言出事而已,他們老外就是容易大驚小怪。”
應隱反應遲鈍,像是想睡的樣子,張乘晚話音落了幾秒,她才“嗯”了一聲,當作回應,又過了一會,她才想起來問:“你挑代言一直很謹慎的,曾蒙也同意?”
曾蒙也算是有名的公子哥了,雖然圈內多有傳言,他父親是靠當白手套起家的,但在八卦盤點中,曾家的資產高達數百億,東省一處小離島上,他家度假村佔地數千畝,被冠以“小曾島”的名號。
張乘晚面色僵了一下。頂尖逼格又有什麼用?都是虛的。那保健品給的價碼一年四千萬,她不接,曾蒙倒哄著她接。沒想到出事竟然這麼快,多媒體廣告剛鋪進電梯沒兩個月,就傳出來惡聞。
張乘晚跟各大品牌關系那麼好,事情一上熱搜,趙漫漫委婉地說,年底兩場活動的高定暫時是不能穿了。
“哪個不能穿?”
“所有牌子都不能穿。”
這個人不能丟,張乘晚自己掏了三百萬,又隻能挑軟柿子捏,買了兩條從未合作過的品牌的古董高定。
“曾蒙是不同意的,你也知道他這個人大男子主義,一直跟我說不需要我在娛樂圈拋頭露面,”張乘晚捧緊了咖啡杯,口吻卻很不以為意:“但高嫁歸高嫁,不管嫁得多好,總要自己賺點體己錢心裡才踏實。你將來要是有機會嫁進去,也要記得這句話。”
她們有自己的暗語,管嫁入高門叫“嫁進去”,既含蓄,又精準。
應隱笑了笑,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張乘晚瞥她一眼,似乎是怕她不信,生硬地轉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富豪娶名流,也是剛需,你別看曾蒙有錢,但他去約商邵,就沒約到。後來聽說他未婚妻是我,竟然主動派人送了一封請帖過來,請我們去喝茶。”
曾蒙有樁海外生意在談,商宇是業務上遊,雖沒直接關聯,但輕輕美言兩句,就有助於曾家拿下這單。曾蒙原本不敢貿然打擾,但聽聞大少爺近期正抱病在家修養,是很好的探望借口。
曾蒙託中間人約了一回,被婉言謝絕,以為沒戲了,卻沒想過了兩天,大公子的貼身管家親自來了一通電話,詢問張乘晚是否是她的未婚妻。
“是,訂婚很久了,隻差辦婚禮。”
管家後來用了一個非常得體的說法,說大少爺是張小姐的影迷,若方便的話,還請曾張夫婦到商宅小敘。為表誠意,當晚就派人送了正式的請帖過來。
曾蒙晚上給張乘晚捏背,誇她不愧是華人電影之光。
張乘晚沒說這麼多細節,隻說曾蒙借她的光,可見名氣總還是個好東西。她這麼沾沾自喜,沒留神應隱那一瞬間的僵硬。
“那你……去了嗎?”應隱垂著眼眸,輕聲細語地問。
“沒呢,後天去。”張乘晚撥了撥頭發。見應隱出神,以為她心有所動,真心勸道:“你算了,他那樣的人,不是我們能高攀的,動了他的心思,那是自討苦吃。”
應隱點點頭,仍是垂著眸的沉靜模樣:“你說得對。”
“不知道他好不好相處。”張乘晚喃喃細語:“曾蒙都緊張好幾天了,連條領帶都沒選好。”
“他喜歡綠色。”
“你怎麼知道?”張乘晚奇怪看她。
“聽說的。”
張乘晚一點也不懷疑,因為應隱是豪門通,對這些世家公子的喜好都一清二楚。不過,研究得最透的人,卻至今還沒跟任何人交往過。
圈內說她是“待價而沽”。
他們甚至都不願說一句“潔身自好”,隻因她愛錢。
“還有呢?”張乘晚繼續問。
他喜歡海,喜歡帆船,喜歡清晨時劃皮劃艇,喜歡哲學,喜歡海德格爾和拉康,但是他最近車子的中控裡還放著那本黑格爾。
他喜歡動物,用自己的錢做了很多有益於海洋環保和野生動物救助的事,站在自然中時,是他最松弛最愉悅的時刻。
他邀請過她聽雨,在森林裡,那臺高大的銀色路虎支起側身帳篷,雨點打在防水篷布上,一切都很安靜,他抱她在懷裡,戴著眼鏡,一手抱她,一手夾著書頁,安靜地翻閱著。
她很崇拜欽佩他的專注力,裹著毯子聽著他的心跳聲和雨聲入眠。
夜晚雨停,森林裡的水汽成霧,天卻澄靜明亮。銀河倒懸,偶爾傳來枯枝從樹梢折落的噼啪聲,與白天的隆隆雨聲形成兩個世界。
應隱知道很多很多他喜歡的事,知道他喜歡數字3,因為“事不過三”的做事哲學,因為“吾日三省吾身更”,因為生日。
可是她還不知道他的生日,到底是幾月三號。
“沒有了。”應隱對張乘晚笑,“他很捉摸不透,不讓別人知道他喜歡什麼的。”
“伴君如伴虎,難怪單身到現在。”張乘晚挑挑眉。
眼眶很熱。
他不是這樣的,應隱想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隻是對他人和自己都珍重,所以才顯得格格不入。
她眼圈紅了,可是眼部的妝容那麼濃,是春天的嬌豔,這份濡湿的紅便也成了應景。
拍攝一直持續到了傍晚,雖然累,但豐杏雪很滿意,最起碼Greta下半年的廣告續投可以說是妥了。
臨近收工,化妝間如打過仗後般亂,程俊儀怎麼也找不到那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