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皺起眉心,支著額的那隻手降下陰影,將他的眉眼掩落在濃影中。應隱一時間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他說:“對不起。”
“你代她道歉?”
“我是為自己向你道歉,對不起,交往了這麼一個前女友,”商邵捏著她的指節:“我的眼光也不總是這麼差的,你要允許我修正。”
應隱抿一抿唇:“看上去,你對她的認識又多認識了一層。”
“嗯,她以前……壞得高級一點,圖的東西也高級一點,雖然一敗塗地又心術不正,但我倒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某些特質,譬如善於偽裝、向上管理、口是心非、目標明確、臉皮很厚這些,確實是她向往的那類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優點。”
商邵不得不承認,他對於莎莎保有的最後一絲有關野心家的欣賞,也隨著這句極度啼笑皆非的“豐胸秘籍”而煙消雲散了。
應隱安靜地看著商邵,緩緩明白過來一個道理,對於商邵這樣的男人來說,女人的“低級”,遠比“壞”更為致命。
五分鍾後,她換完了衣服,俊儀也得以從浴室裡出來。她不能陪著應隱去吃飯,便將她的止咳藥交給商邵:“飯後半小時吃,一次兩粒,吞水送服。她咳得厲害,不能吃發物,不能吃辣的、太鹹的、以及其他刺激性的東西。”俊儀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交代:“哦對了,也不能喝酒。”
“一頓飯而已……”應隱想制止她絮叨,偏偏這時候驚天動地咳嗽起來。
她的咳嗽也識時段,分輕重,知道白天要拍戲不能亂咳,便安安靜靜的,一到了晚上收了工,就開始作起妖來。
應隱肺都快咳出來,咳得彎了腰。商邵一邊順著她的背,一邊給她遞水:“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不也是一樣?多餘叫你擔心。”應隱迫不及待地灌著水。礦泉水冰涼涼的,把她毛刺發痒的嗓子眼潤得平滑。
商邵臉色沉沉,叫了一聲俊儀:“以後有任何事,都直接找康叔,不要聽她瞎指揮。”
又對應隱一字一句:“應隱,你要記住,隻要不是上了外太空,地球上的任何角落,你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如果有一天你要上外太空拍戲,那再說。”
“……”
他說這些時,有一股與生俱來、向來如此的篤定。第二天整個西北呼吸科最老資歷的專家出現在片場給她聽診、以及專人二十四小時為她單獨烹制藥膳時,她和俊儀才對這句話有了全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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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酒店出來時天已盡黑,隻有碼頭和輪渡船上亮著燈。
過了河,走過梨園,仰頭看,漫天繁星。蟲鳴聲起起伏伏,和著村莊裡此起彼伏的劃拳吆喝聲。那是劇組師傅們在用晚,西北入夜冷,兩口燒刀子酒將全身血液喝活泛起來。
到了吃飯的地方,已經先開席。都是男的,隻有應隱和於莎莎兩個姑娘,柯嶼早留了說辭,讓應隱挨著他的“林助理”坐,方便照顧。
應隱入了席,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兩句,以茶代酒謝罪。這之後就安安靜靜地吃自己的,隻在那幾人高談闊論時,象徵性地笑一笑、捧捧場。
老杜準備的菜色豐盛,但口味重,奔著下酒來的,應隱不能吃,吃了明天該水腫得上不了鏡了,商邵便給她剝蝦。基圍蝦算不得新鮮,但聊勝於無,他洗淨了手,為應隱剝了幾隻,又問她:“吃不吃秋刀魚?”
秋刀魚是因為慄山而準備的,煎好後佐以鮮切檸檬,算是這桌上比較潔淨清爽的食物。
滿桌人都看著商邵如何用一雙幹淨的筷子,將秋刀魚的魚背壓住,又是如何賞心悅目地將魚骨整根剔了出來。明黃色檸檬取汁,均勻地淋入魚肉,酸澀醒神的香味一時之間十分鮮明。
於莎莎面無表情地看著,將一雙筷子攥得很緊。
當著眾人面,應隱客氣地道謝,商邵拆出湿巾,將山石玉質般剔透崢嶸的十指根根擦淨:“舉手之勞,榮幸之至。”
劉宗笑一聲:“柯嶼,你這助理,很懂伺候女人啊。”
劉宗是從香港電影黃金年代走過來的人物,跟香港電影背後的幾道勢力都能談笑風生,這些年香港班底北上很受歡迎,連帶著港資捧人的能耐也是水漲船高,因為這些原因,劉宗走到哪都被人像尊佛般供著,他呢,也很樂意把整個港影金光都貼到自己臉上。
慄山德高望重,他掰不過,但柯嶼不同,畢竟是小輩。因此別人尊敬著叫他柯老師,或者親昵著叫他小島,偏劉宗連名帶姓地叫他“柯嶼”。
柯嶼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從從容容地笑,“林助理是紳士。”
商邵沒興趣在這裡聽別人拿他做文章,站起身頷一頷首,說聲“失陪”,就推開椅子出去。
飯廳連著後院,劈好的柴火摞得老高,天寒地凍,木柴上都凝了白霜。他抿了一支煙,剛點上沒抽兩口,聽到一聲“阿邵”。
於莎莎沒穿外套便出來,講話呵出濃重的白氣,眉眼瞧著很緊張。
商邵從唇邊夾走煙,垂眼,散漫地將她上下打量一陣:“於小姐,有何貴幹。”
“你叫我於小姐,連聲莎莎都不肯了。”於莎莎吸了吸鼻子,“那你叫她什麼呢?”
商邵冷淡地勾了勾唇:“於小姐,你當初走的時候,姿態比現在好看。”
“我後悔了。”於莎莎迫不及待地說。
商邵禮貌性地挑了挑眉:“你好像已經訂婚了。”
“沒有,我們解除婚約了。”於莎莎一鼓作氣說:“訂婚宴沒辦成,我提出了分手,因為我忘不了你。”
商邵怔了一下,不為所動,隻明白了一樁事:“所以,這就是你為什麼一直纏著她的原因。”
“為什麼要提她?你給她剝蝦,給她倒水,我都看到了。我已經受夠了刺激,所以我才會站在這裡,跟你說這些。阿邵,你想一想我們以前,你……你真的忘得了嗎?”
於莎莎試探著靠近一步他:“我父親已經退休了,我也沒有再從事政治活動了,你爸爸反對我們的一切條件,都不作數了。你還在怪我傷害了商陸?可是他現在和柯嶼很好,難道你還不肯原諒我?”
她說著,眼淚掉下來,用力吸一吸鼻子,很難堪又很倔強的模樣。
她一點都不相信商邵真的移情別戀,即使他看她的眼神那麼真,但再真,也不過是對玩物的以假亂真。
當初跟商邵的相識相戀,她費盡心機。她長得不夠漂亮,也不夠性感,就連學歷在商邵身邊也算不上多高人一等,可她還是成功了。
如今再來一次,她不覺得現在的開局比之前難到哪裡去。她可以成功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隻要眼前的男人骨子裡沒變。
商邵靜靜地聽她說完:“莎莎,你有沒有想過——”
他勾了勾唇,按下打火機,垂著眼,用那簇火苗反復而百無聊賴地烤著手:“也許我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愛你。”
零下的天,於莎莎如墜冰窟,僵立在當場。
“我對你的一切,都很相敬如賓。如果你沒有做錯事,也許我們確實會結婚,第二年我遇到她,從此下半輩子都在心猿意馬和精神出軌中度過。”
也許是太冷,於莎莎身體如篩糠般抖起來:“你騙我。你撒謊……”她聲音也抖得厲害:“你根本不是這種人。我了解你……你根本就不是這種人。”
“為她,我可以是任何一種人。”
於莎莎忽然覺得不夠認識眼前這個男人。她好像從來都不認識他,不認識他的喜好,不認識他對一個女人可以做到哪種地步,不認識他的殘忍,也不認識他的勢在必得。
他以前縱使是跟商檠業爭取那樁婚事時,雖然火藥味彌漫,但於莎莎也依然從未感受過這種“非她不可”的堅定。這種堅定,甚至擊破了道德。
可他是一個講究道德的男人,把道德帶進企業,給高管推薦的必讀書目是《企業中的道德管理》。
“那麼……”於莎莎張了張唇,一時之間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
“你愛我是假的。”她找到話。
商邵掸了掸煙灰,收了打火機,輕描淡寫地說:“看跟誰比。”
於莎莎又哭又笑起來:“但你這輩子隻愛過兩個人。”
商邵頷首,將煙抿上唇角。在冷夜繚繞的煙霧中,他半垂著眼,意興闌珊地說:“所以,跟她比,你是假的。”
第69章
回去宴席,才知道應隱之所以沒追出來,是因為被劉宗絆住了。
劉宗端了杯子,一番勸酒詞剛說到尾聲,臉朝著應隱,想是衝她而來。應隱面前的白酒杯滿著,她沒動,但放下了筷子:“劉總敬我,按理說我該一口幹了,再陪三杯,但是我進組後從不喝酒,這是多少年的習慣了,還請劉總見諒。”
“一杯而已,能差多少事?”劉宗還是笑著,舉著酒杯的手很穩。
他身體肥胖壯碩,坐如山包,半長微卷的頭發花白,掩著他黃褐色的面容。他的家庭醫生忠告他要戒煙戒酒以養肝護肝,不過他常說他的肝髒是年輕時打全武行給打壞的,與煙酒無幹。他的徒子徒孫遍布全行業,現如今數得上號的武指,哪個不尊稱他一聲師兄或者師叔?再不濟,也得叫他一聲劉爺。
白酒杯隻一指高,一口悶的量,劉宗舉了半天,手和臉一塊兒酸了。不過他是前輩,面子上還是講風度,便又再勸了一回。
事不過三,柯嶼站了起身,抄走了應隱面前的酒杯:“應老師明天還要上戲,這一杯我替她幹,再陪劉爺你三杯。”
他仰起脖子,眼也不眨地幹了三杯。
總制片姓孫,海邊人,名字充滿特色,叫孫慶航。幹總制片這一行當,管錢來事是其次,察言觀色是大頭。見氣氛無端沉了下去,孫慶航主動起身,講了一番漂亮的祝酒辭,讓大家一起舉杯共祝。
商邵進去時,這一輪才剛剛過去。
他在門外聽了片刻,經過柯嶼身邊時,在他肩上不經意地拍了拍。柯嶼知道,他是在感謝自己。
落了座,商邵目光在應隱眼前略了個來回,傾過半身附耳問:“喝了?”
應隱輕微地搖了搖頭。
她手就搭在膝上,借著桌沿的遮擋,商邵在上面握了握,又不著痕跡地松開。
於莎莎也回來了,剛坐穩,劉宗笑談:“你跟這個林助理一起消失了這麼久,是老同學去敘舊了?”
於莎莎臉上淚痕半幹,一張凍白了的面皮繃得很緊,笑容在臉上抹不開,瞧著有些冷淡:“是敘了一會舊。”
“這裡你資歷最輕,又是剛入行,還不給各位老師敬上一圈?”劉宗淡淡道。
於莎莎愣了一下。她在社交場上是英國人的做派,端著一杯威士忌就能把滿會場的人處下來了,中國傳統酒局她倒是第一次經歷。這裡不僅有座次,有你推我擋的講究,有敬酒罰酒,還有鮮明的尊卑。
劉宗是知道她父親身份的,還要把匯豐銀行的股東介紹給她,私底下又認她做幹女兒,但到了這樣的場面上,還是不免對她呼來喝去,拿她當個掛件。
於莎莎沒有二話,站起身來,一手執杯,一手倒酒,從慄山開始,一口悶一杯,就這樣面不改色地打了一圈。敬至商邵時,她臉上的笑浮起苦澀,帶著些微釋然,很美麗也脆弱地望著他笑。
“老同學我看就免了吧。”劉宗開尊口。
他其實是看不上這個助理,更看不上他能在這裡同桌吃飯,不卑不亢乃至於腔調氣度都一絲不減,因此雙手抱臂坐著時,劉宗的目光連掠也沒掠過商邵。
於莎莎便跳過了商邵。
“應小姐,咱倆巾幗對巾幗,這杯酒你務必要賞我臉的。”她轉向應隱。
她是正宗的英籍華裔,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中文不算好,也不知道話講得對不對。
應隱衝她歉意地抿一抿唇,稍稍欠身:“對不起,我明天還有戲,不能喝酒。我們可以以茶代酒。”
她掂起一次性紙杯。
於莎莎看著她蔥段般的指,眼前莫名浮現這雙手被商邵護在懷的模樣。她生硬地瞥開目光,微微笑道:“在座的隻有你我兩個女人,沒道理女人為難女人的。我敬你,祝你容光煥發,愛情事業雙豐收,喝了這一杯,明天在鏡頭前,還是最漂亮的大明星。”
柯嶼又想代,於莎莎喊住了他:“柯老師,女人之間的局,你代就不合適了。”
應隱捏了一團紙,別過臉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陣子。商邵的那隻手停在她肩上時,她身軀驀然一震,遲遲不敢回眸迎他目光,更不敢看滿桌人的臉色。因此,她也沒有看見商邵端起了她面前那隻杯子。
滿桌寂靜之中,隻聽到他沉穩冷淡的金石之聲:“我代她。”
“……”應隱張了張唇,目光緊著,一句“商先生”就要脫口而出了,被她硬生生咽下。
“我沒事。”商邵的音量很低,隻容她聽到,隻說給她聽。
“柯嶼不方便代,你這個助理,難道就師出有名了?”劉宗略笑一聲,有些戲謔地問:“我早聽說小隱你是海量,今天看來,還是我們幾個老東西面子不夠,所以你這朵聲名在外的交際花,什麼男人面前都肯笑過去,偏偏今天不肯笑,是吧,慄老師?”
慄山一直沒開口,聞言,疲憊厭倦已極地沉了口氣。
他不喜酒局,約人談事向來是喝茶,今天一是他鄉遇柯嶼,他打心眼裡高興,二也是投了劉宗所好。《雪融化是青》在香港出品發行,電影節的選送,是要過香港電影制片家協會那一關的,如果他有衝奧的野心,那麼如何獲得這一協會的選送,就是他首當其衝要面對的難關。何況還有其他的獎、其他的影展、其他的發行。
劉宗,是這個協會的主要理事之一。
即使是今天,香港電影的資本流派之爭也從未停歇,從選片題材的明爭暗鬥,到影像獎上每個重磅提名的你死我活,演員、導演、發行,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為了保下女主選角不被資本汙染,慄山謝絕了香港太多資本代表,早將兩派都得罪了個透。他固然有一身難啃的骨頭,又有超然地位,但電影就像個孩子,寄人籬下的時候,頭上總要有一片瓦。
慄山心裡沉了一口氣,目光越過桌面,對應隱細微地點了點頭。
意思是讓她妥協,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