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沒啊。”應隱坐直,心虛道:“入戲呢。”
“一個革命家的戲,你入成甜寵了?”
“……”應隱咳嗽兩聲:“什麼呀,我還有戲呢,一個愛情片。”
“軋戲啊?”應帆挺懂。
在以前的香港娛樂圈,演員軋戲是常態,管你藝術不藝術羽毛不羽毛的,一年拍個七八部是常態,勞模一些,一年一二十部也不是不行,反正片場之間挨得也近。現在不行,現在講究一心撲在一樁戲一個角色上,同時進兩個組,不管路人還是粉絲都會群嘲反噬。
應隱怎麼有這個膽量,隻好老實交代:“先拍這個,再無縫進組第二個。”
莊緹文的首批資金已經到位,她擬了十幾個名字給風水大師,對方勾了個“寧吉”,於是寧吉影像公司便在香港注冊成立,作為《雪融化是青》的出品方。有了資金,兩人分頭行動,一方負責在將項目在香港立項備案,另一方則馬不停蹄組起盤子,並快馬加鞭拿到入境內地的拍攝許可。
理想目標是春節前開機。因為片子設定在冬季,牧區的雪頂多下至三月份,再晚一些,就要等下一個冬天了。
慄山的拍攝班底是多少年都合作慣了的,幾大主創都因“慄山御用”而在業內享超然地位,雖然農歷新年前開機一事有些強人所難,但既然是他的要求,便也排除萬難地呼應了。
“緊著過年就開機,那你春節要在劇組過了?”應帆掐著指頭算。
今年春節晚,二月二十五號,距離現在差不多還有兩個月。
“其實也正常,慄老師對這部片應該早就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所以一有了資金,也怕夜長夢多,索性先拍起來。”應隱拿柄小鉗子夾開龍蝦鉗,“反正你過年也是去度假,有我沒我都一樣。”
“你真沒談戀愛?”應帆冷不丁來了個回馬槍。
“真沒。”應隱眨一眨眼,很坦然很無辜。
她不想告訴應帆,因為應帆擅長胡思亂想,比她還會做嫁進豪門的美夢。八字連一撇都畫不成的事,讓她患得患失幹什麼?
第二天一早五點,應隱就帶著俊儀出發去了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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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緹文跟她在落地後碰面,劇組的商務車來接,徑自給送往下榻酒店。晚上各主創都到齊了,一起用了席宴。應隱將莊緹文引薦給各方,介紹說是自己的經紀人和老板,給足了小姑娘面子,也讓他今後開展工作時免受那些不必要的為難。
吃過了飯,莊緹文當晚便又飛回了香港。沒辦法,為了跟上慄山的進度,她不得不加快盯住各項報批流程。
影視城所在的城市偏北,氣溫遠非寧市能比,一呵氣就是一團白霧,開機儀式上,應隱穿了厚厚的黑色羽絨服,和所有主演一起舉著利是合了影。
這是一部群像戲,描述的是“四一二”後一段歷史時期的□□人,片名《潛行》已將一切定了調。
“四一二”後,上海籠罩在□□之下,探子神出鬼沒盯梢尾隨,巡警執棍動輒搜查盤問,弄堂深處,緊閉的門窗上到處寫著“非眷莫擾”,緊張的氣氛壓在每一個革命者的頭頂。
應隱飾演的角色英玉華,是上海總工會重要宣傳刊物的編輯聯絡員,在躲過又一次的搜捕後,她被迫北上轉移,於農村潛伏四個月後,最終犧牲在了國民黨新一輪的清黨搜捕中。
應隱並非領銜主演,又有慄山提前過問了她的戲份,將排期都集中到了一起,滿打滿算拍攝時長也不超過兩周。前一周,應隱主要在影視城完成上海戲份。她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直筒藍色棉布長衫,提一枚花色蝴蝶扣布包,頭發剪短燙卷,戴一副銀色橢圓框眼鏡,給人以不中不洋、既書卷又市井的感覺。
這是造型組根據慄山要求而特意更改的形象設計。漂亮的女人從事革命太過顯眼,潛伏成本高,如此市侩的模樣,成為英玉華一次次躲過盤問搜查的契機。
但無論如何,上海對一個革命者來說,都太過危機四伏。這個城市裡還在堅守的同志越來越少,不是被捕,就是被迫害,終於,再又一次將宣傳讀物送往秘密印刷點後,回到弄堂的英玉華,見到八仙桌上碗口到扣,一張紙條字跡潦草:「已暴露,連夜出城,切勿停留」
拍攝第九天,應隱轉至位於更北方的紅色革命根據地舊址,進行B組的農村戲份拍攝。
原本順利的拍攝從這一天開始出了問題。按影片的美學設計,在農村的戲份是寧靜的、和煦的,冬季的母親河泥沙沉澱,清澈地在平原上平緩流淌而過,白鷺起落,風穿行於沿岸的蘆葦蕩間,溫熱悠長。
但天公顯然不作美,先是應隱的那班飛機因為沙塵暴和雷暴而遲遲無法降落,最終被迫降在兩百公裡之隔的鄰市。為了不耽誤進度,劇組聯系了車輛,將她連夜載往片場。但後半夜暴雨驟至,傳來前方小段公路塌方的消息,隻好繞道另一條砂石路。
這路經過礦區,平時都是大型工程車和火車進出,早將路壓得坑坑窪窪了。開了一半,這臺臨時調度來的商務車果然拋錨,冒雨搶修兩個小時後再度上路,抵達劇組時,已是凌晨五點。
B組的制片主任是熟臉兒,叫杜若堂,圈內人喊他老杜,油滑得捉不住,慣會捧高踩低看臉色行事的,見應隱遭了這麼大罪,隔著兩裡地就開始叫喚:“應老師應老師我的應老師,哎喲,按說走公路也就仨小時的事,誰也沒料著塌方啊——打噴嚏了?毛巾呢?怎麼沒人給應老師送熱毛巾?我帶您去房間,您扶著點我……”
應隱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白色球鞋剛一下地就是一腳泥。
“這裡還下雨?不是缺水嗎?”俊儀跟在後面問。
“是啊,”老杜連俊儀的話也墊著,“可不是嗎?我們向導也說少見。”
這是個不大不小的景區,也是個自然村落,平時基本沒人來,隻在春天開梨花時,有一些遠道而來的客人。片場就在村子裡,劇組則住在村外唯一一間景區酒店中。這種條件下也別挑什麼五不五星單不單間了,所有人一視同仁全住標間,工人師傅們有些就幹脆到村民屋子裡借宿了。
老杜把住宿條件一板一眼地通報解釋了一遍,寬慰道:“還是有好處的,熱水快,有電熱毯,毛毯管夠,您還好就拍幾天,將就將就。”
哪知這個“幾天”就變成了一周,又從一周茫茫然地無限期了下去——
因為天它老是不晴,太陽它老是不出。整天陰著,對於需要自然光的戶外戲份來說,無疑是災難。
B組的攝影風格是釘死了的,唯其光影流淌歲月靜好,才更能襯託血色犧牲的殘酷無常。一個革命者,她死的那天也許天是藍的,風是暖的,鳥是叫的,蘆葦蕩蘆絮紛飛,自然界的一切都很美好,但她就是死了,與美好的一切作別。
這是慄山一貫的死亡美學,雖然他隻擔任總監制,但他的風格顯然強烈地影響著整部片子。因此,除了等太陽,B組也著實是沒別的辦法了。
分管這邊的制片人天天半夜爬起來看星象,就差自己跪地上起一卦了。有時候難得晴一個小時,整個劇組人仰馬翻,吭哧叮哐一頓兇猛操作,還沒來得及調好光,烏雲便又來了。
應隱那晚上就受了風寒,頭幾天感冒昏沉,後面幾天別的症狀倒是沒了,但一睡覺就咳嗽,直咳得胸腔疼。
睡不好,第二天仍得早起化妝,然後在對太陽光的漫長等待中昏昏欲睡。
商邵每天例行問她拍攝順利與否,應隱不想讓他多擔心,總說“順利”,“順利”得超期了六天後,瞞不過去了,老實交代:“一直在等太陽……”
“等太陽?”
“嗯,沒太陽光,就沒有導演要的感覺。”應隱坐在小馬扎上,答著答著,想咳嗽了,便找個借口說導演找,匆忙之間掛斷電話後,撕心裂肺咳嗽起來。
俊儀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把一旁沏的八寶茶遞給她潤喉。她細心,沏茶時將芝麻挑了,多放了幾片蘋果幹進去。
“我借了廚房,給你燉了冰糖梨。這麼咳下去不行。”
“這麼……拍下去……咳咳……也不行!”俊儀拍得很用力,應隱隻覺得肺快給她拍出來了,“好痛咳咳咳!……別、別拍了!”
程俊儀趕緊收了手:“你是不是都把藥偷偷扔了?”她凝著眉頭。一天三頓按劑量喂的,偏就是不見效。
“我吃飽了撐的……”應隱咳得臉色煞白。
原地待命的劇組和對手戲演員們都很關心她,但關心了這麼些天,話都講幹了,再聽到,都是見怪不怪的勁兒。
“我問一問阿姨,有沒有好的食補方子。”俊儀說。
“別。”應隱按下她手。
進度擱淺到第七天,總制片人、慄山以及從香港來探班的出品方之一一起到了現場。
應隱雖然早猜到到那個劉宗是出品方之一,但看到他出現時,心裡還是咯噔一聲,總覺得病情都更不愉快地起來——
因為跟在劉宗身後的,還有於莎莎。
或者說,上次在宋時璋公司見到的那批人裡,這次隻有於莎莎被獲準跟在他身側。
主演病了,又超時了這麼多天,理應首先被關懷。總制片給帶了藥,噓寒問暖一陣子,話都讓制片主任老杜給代為答了。
“怎麼一直沒安排應老師去省會醫院看一看呢?”總制片問。
塌方公路早就搶修好了,暢通過去不過一百多公裡。老杜支吾著答不出,應隱主動說:“每天就那麼點出太陽的時間,走了就耽擱進度了。我還行,白天不咳,隻有晚上睡覺咳。”
慄山拍拍她肩膀:“你不要太敬業。”
幾人去研究拍攝進度,跟天耗下去耗不贏,看有沒有什麼辦法改一改戲。
“又見面了。”於莎莎在應隱面前站定,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應隱沒理她,一心一意揣摩著劇本。
於莎莎安靜一會兒,也不臉紅:“我上次說錯了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也許你是有什麼誤會,畢竟——”
應隱站起身,垂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這位小姐,沒人對你的心路歷程感興趣。你這麼愛說,為什麼不跟你的未婚夫說?”
晚上吃飯,她胃口欠佳,喝了兩口湯便告辭離席。
月光在老梨樹下碎成冷光,俊儀陪她往村口走,遇上她總買紅棗的老奶奶,對方請她去堂屋喝茶。
這裡的經濟條件欠佳,土夯的圍牆,黃泥裸著的小平房,幾隻缺了口的陶土罐裡,用石頭壓著些腌制菜,獨有一隻裡插了支闲情逸致的野梨花枝,也許是去年春天的,如今已枯敗。
她院子裡有一隻碩大的土盆,裡頭種著一株小棗樹,大約是等著稍大點兒就移栽到田埂裡去的。
應隱坐在堂屋裡喝茶,用豁口的粗陶碗,喝黃河地下水煮出來的茶湯,望著院外的月光發呆。
望了會兒,她推開條凳起身,問奶奶要了一枚硬幣。
俊儀給奶奶轉了一百塊交換那枚硬幣,眼見著應隱走到院子底下,將那枚硬幣埋到了棗樹底下。
月光披了她一身,俊儀拍下她埋硬幣的側身,那瑩瑩玉立的鼻子被月光曬得透明。
她看著虔誠而專注。
“好啦。”
埋好後,渾身輕松地吐了口氣。
“許願麼?”俊儀問。
“什麼呀,無聊罷了。”應隱微笑著,抱緊了身上的羽絨服:“我外婆教我的,除夕夜在樹底下埋一枚銀元,第二年,想要見到的人會從遠方回來。今天也不是除夕,埋的也不是銀元,隻是想到了玩一玩。”
“你想商先生。”
“哎呀。”應隱揉一揉鼻子,“以前拍戲沒人想,現在還挺新鮮呢。”
她不經意地說,垂著眼眸,下巴都咳瘦了一圈。
俊儀發了朋友圈,可不敢讓商邵看到,以為她在傳話,狠狠心,便將商邵那一圈有關的都屏蔽了。
柯嶼從尼泊爾回國,處理了一堆人□□物、站了一堆拖欠品牌的通告活動後,沒休息上兩天,忽然說要去探應隱的班。
商陸十分有意見:“什麼?你要探應隱的班?憑什麼這麼關心她?”
“……”柯嶼咳嗽一聲,“深山老林裡拍電影很辛苦的,而且很久沒見了。”
“所以,你既想她,也關心她。”商陸冷哼一聲:“我在深山老林的時候,怎麼不見你探班。”
柯嶼忍無可忍:“你在深山老林的哪一天我不是也在!”
“……”
商陸十分不情願地同意了。身邊沒人,他首先想到是去找他大哥喝酒,然後發現他大哥連人帶飛機都不見了。
柯嶼坐在滿載的灣流公務機上,坐立難安。
要讓他坐立難安是需要點本事的,因為他應對任何場面都十分從容得心應手,但顯然,商邵和商檠業都有這個本事。
“其實Leo,探班用不了這麼多水果。”他說一句於事無補的廢話。
整個飛機物流艙裡都是頂級進口水果,一顆葡萄按百元計算,數量龐大夠劇組吃上十天半個月。這當然是康叔命人安排的,因為見俊儀的朋友圈整天嚎沒有水果吃,幹得嘴角起皮。
“太多了?”商邵翻著財經雜志。
“太多了,來不及吃,也存不住。”
商邵點點頭,垂眸翻閱新一篇報道,輕描淡寫說:“那就再送幾臺冰箱過去。”
柯嶼睜大眼睛迷茫了半天,冷靜地回:“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冰箱也要電的。”
“放村民家裡,送他們。”
“他們交不起電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