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的唇灼熱地壓著她的耳廓:“為什麼?為什麼第一眼就想認識我?”
他的心簡直被海水泡漲,泡爛。
明明知道他是商家少東時,因為覺得他平平無奇,反而生不出結識的興致,他幾乎能想像到她當時的憊懶和意興闌珊。後來再相見,明明又不知道他身份顯赫超過在場所有,偏偏卻第一眼就要認識他。
“因為……”
「因為是一見鍾情。」
應隱說不下去,把這過於直白的一句宛轉開來,主動向他索吻:“因為我喜歡你讓康叔轉達給我的那句話,‘想要聽雨,不必淋湿自己’,喜歡你讓他轉交給我的那張羊絨披肩,我湿透了,用它擦身體。”
這最後一句簡直像催情。
“那上面有我的味道。”商邵低啞著,喉結滾動時,難耐得厲害。
他車上的披肩不常用,但總是備著,難免沾染他的氣息,被他看書睡覺時在膝上搭過。
“我知道。”
應隱說完這三個字,尾音倉促得還沒落完,就再沒機會開口了。商邵吻她,舌面摩挲,卷她清甜津液,彼此情動厲害。
一頓粥喝得很慢。
離開前,應隱去洗手間。護墊上幹淨清爽,隻有些液體幼滑清亮。
她撕了,也沒換新的,用專門的湿巾仔細清潔了一遍,又在水龍頭底下洗了好久的臉。
涼意勁足,把她的面紅潮熱都帶走。
出了榮欣樓已快八點,商邵陪她在夜色下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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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開車,不懼狗仔在人潮中認出他,但應隱不同。她口罩蒙得嚴實。
商邵離她一步遠,不敢太親密,直到垂在身側的手被她碰到。
若有似無地碰到兩下後,誰都沒說話,但他當機立斷,將她牢牢牽住了。
應隱明顯抖了一下,但沒抽開。
她想要的。想要他牽著她,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陪她逛遍小店,吃那些最老字號服務態度最差的臨街食鋪,像天底下任何一對普通情侶那樣。
如果狗仔或路人粉絲拍到,就當是送給她和他的賀禮。
商邵完全想不通,她一個平時大門不出隻去片場的女明星,是怎麼興致不倦地走這麼多路的。
一直逛到凌晨,這城市不歇,她也沒歇。
看見亮著的影院燈牌,應隱興致勃勃。商邵不看電影,她撒嬌求他:“陪我看一場。”
這不是正常院線影院,而是專門播放老片、修復好的舊片、以及一些一刀未剪的藝術片的。也不分廳次,總而言之隻一個放映廳,片單二十四小時輪播,冷氣開得足,一些徹夜不歸的旅人在這裡歇足,或賴在椅子上打著瞌睡。
兩人進去時,上一場電影剛放映結束。
應隱說話小小聲:“這種影院在大陸沒見過。”她掩唇:“不會放一些奇怪的片子吧?”
商邵想笑,忍住了,以他對影院有限的認知回:“不會。”
應隱點點頭,挽住他胳膊,靠進他懷裡。
熒幕暗了片刻,放映員換好了膠卷,一束光柱自黑暗中漫漶投出。
開頭字幕一出,應隱就覺得有些不妙。
「1937·上海」
馬蹄聲震破霞飛路的清晨。
“司令?”
一聲慵懶而軟的聲音,顯然是還在床上尚未清醒,但尾音帶著俏。
應隱唰地一下坐直。
“怎麼?”商邵已經聽出來了這道耳熟的輕熟聲線。
很媚,她倒是沒這麼叫過他。
“我我我我突然不想看了……”應隱到處找包,“我們回家吧商先生好困哦……”
“商先生”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語氣詞都出來了。
商邵搭膝坐著,兩手交握在膝蓋上,按兵不動兩秒,直到屏幕上出現卡司。
「領銜主演:沈籍」
沈籍穿著一身嗶嘰軍裝,身形筆挺,那雙極其深情的雙眼在大銀幕上更顯深邃。
畫面順著他的腳步運轉,推鏡往上,繞過屏風,一張垂帳大床。床榻上的女人小腿纖長大腿渾圓,半夢半醒地陷在層層疊疊的軟被中。
「領銜主演:應隱」
“這麼早就過來?”
她說話軟媚得很。
片頭終於打出影片名,十裡洋場燈紅酒綠的底,瘦金的毛筆字:「悽美地」
應隱啪地一下拍了下額,緊閉的雙眼中閃過一行字:完了。
第63章
小小的私人影院雖然打理幹淨,但馬賽克花紋的地磚、紅色暗紋的軟包折疊椅、綠色的牆漆,都說明這兒有些年頭了。
臨近午夜,來這兒看片的不多,應隱和商邵坐在忽近出口的最後一排,前面幾顆人頭攢動。有人在片頭中打了個哈欠。
“國語片啊。”誰說了聲,抬起屁股走了,經過時,恹恹地瞥了應隱一眼。
應隱半邊沒動,等那觀眾走了,她才雙手扳住商邵胳膊:“我們回去好不好?回去我陪你看。”
商邵坐得淡定,二郎腿動也不動,隻問:“為什麼?”
應隱語焉不詳:“這部片是我最不喜歡的,我回去換更好的給你。”
商邵挑了挑眉。他剛剛路過大廳,掃過了一眼燈箱海報,那上面幾個小字引他注意,寫著:柏林影展之夜。
他雖然不怎麼看電影,但大名鼎鼎的三大歐洲電影節,還是有所耳聞的。既然能徵戰柏林,說明影片質量很不錯。
商邵安撫地拍了拍應隱手背。她的手背出奇地冰涼。
“就看這個。”他一錘定音
“可是……”應隱還在努力,商邵卻俯近她耳:“你這麼緊張,是這裡有我不能看的東西?”
應隱吞咽一下,心虛地將目光低低垂下。
這裡沒有什麼他不能看的東西,無非是她職業生涯中尺度最大的一部罷了…
《悽美地》和《漂花》不同,《漂花》至今畢竟也有十一二年了,很多場景她已經淡忘,可以面不改色地看完,甚至抽離出來點評一番當時青澀的、全憑直覺的演技。
宋時璋說她年輕時有野心,不錯,否則她不會藝高人膽大,毛遂自薦去演這角色。那時候懂什麼情什麼欲?全聽導演講戲,骨相絕佳的臉上铆足勁兒的不服輸。
但《悽美地》不同。它沒有那麼朦朧,也沒有那麼“純欲”,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欲望纏鬥愛恨情仇。
應隱拍完以後,隻看過一次公映版,此後再沒點開過。
幾場清場戲在公映時被剪得一刀不剩,應隱現在隻寄希望於,這裡播放的版本是公映版。
這是1937年的春天,凜冬還未消散,春寒料峭倒無所謂,但日本人步步逼近圖謀華中的消息,卻讓很多人惶惶不可終日。
大上海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本人也許要打進來了,也不妨礙歌照唱舞照跳,國泰大影院,周璇的《滿園春色》場場爆滿叫好又叫座,電車叮當駛過,百樂門的霓虹燈絲越是入夜越是妖冶。
應隱飾演的黎美堅,在百樂門當了數年頭牌。
論歌喉,聯合影業的大股東摟她坐在懷,哄她說比起李香蘭也不讓,跳快狐舞步,整個上海再沒人比她更輕盈、更從容。她一跳,滿宴會的闊太富商影星豔星們,都停下來看她。
冬天的黎美堅,往往在百樂門或哪處達官貴人的官邸裡狂歡一宿,穿著黑色掐腰翻領狐氅,娉婷地下了小汽車,在霧色中寂靜地走上兩步。法租界的柏油路落滿了梧桐葉,她走過來,掃大街的苦工也要為她暫停兩秒。
因為如此美的時刻,還想著幹活兒,是有罪的。
這話動聽,黎美堅真真假假的贊語聽得耳朵起繭子,唯獨這句到她心底裡。
說這句的,正是沈籍飾演的青年軍官徐思圖。
徐思圖不過三十歲出頭,一身嗶嘰呢料的軍裝穿得十分挺括有風度,託他南方軍閥兄長的光,年紀輕輕就被旁人尊稱一聲司令,但這一聲“司令”有幾分忌憚、幾分戲謔,大家都心知肚明。
其實徐思圖兄長在南邊勢大,他合該也在南方順風順水花鳥蟲魚地混著,孤身一人跑到上海來,說好聽點是前途無量重點栽培,說難聽點不過質子一枚。
黎美堅有許多人可以選,什麼炙手可熱的金融處長,出手闊綽的新興買辦、無錫來的紡織大王,亦或者是這個銀行那個銀行的浮華小青年,但她都沒選。聯合影業的董事說要捧她當明星,跟胡蝶周璇爭一爭風頭,她眼皮子也不抬。
最終是徐思圖做了她的入幕之賓。
徐思圖有哪裡好?大概是肯放下身段哄女人。
黎美堅一雙赤腳踩他臉上,他也能愛不釋手地捧住,讓她足弓貼著自己臉,再看著她眼,珍而重之地在腳背上印下一吻。
應隱看到這裡就有些受不住了。這場戲怕得早,她跟沈籍還不熟,Ng很多遍。
她朝商邵那側扭過臉去,張了張唇,想辯解什麼。商邵仍舊握著她的手,隻是力道稍緊了緊,偏過臉來與她對望時,聲音也壓向她耳邊:“你還有這一面。”
應隱不知道是尷尬還是緊張,隻曉得心底的浪潮一陣緊過一陣。
劇情裡,黎美堅和徐思圖的第一個吻出現在影片的第四十分鍾。
導演講,吻是愛的窗口,所以在影片前四十分鍾,黎美堅和徐思圖隻有你來我往的挑逗遊戲,並沒有吻過。
第一枚吻,是兩人分別前夜。日本人動作頻頻,百樂門的舞也跳不起來了,有門路懂風聲的,都已經提前做了跑路去香港的準備,隻有弄堂裡的小老百姓抱著襁褓,一邊安慰咿咿啼哭的小兒,一邊念南無阿彌陀佛,寬慰自己國民黨前線數十萬大軍陳列,總不能眼巴巴將上海這樣繁榮的金融港拱手讓人。
離別在那個清晨匆匆到來,徐思圖隨政要轉移,他僱了車,派了親信,買了船票,要送黎美堅去香港。
“你喜歡本邦菜,我派了兩個姨娘給你,你到了香港,守好門窗,過好日子,頓頓吃貴妃雞,等我來找你。”
“儂個老婆呢?”黎美堅問。
徐思圖有妻兒,再養一個外室,這在當時的霞飛路不新鮮。聲色夜場裡,有人調侃說是法國人帶到法租界的時髦玩意兒,黎美堅笑問一聲:“我沒去過法國,可是聽聞法國的貴婦人們玩得更開,怎麼阿拉霞飛路的子弟們,不讓自己堂客們把這個也學一學?”
一句話讓酒桌上都笑起來,伸手在她裹在旗袍下的腰上掐一把:“個麼你跟徐司令講一聲,由你黎大班首開風氣好了!”
徐思圖被她問得措手不及,半掩在清晨暗影下的臉閃過片刻遲疑。
黎美堅一直以來是聰明人,雖然對他成家一事心知肚明,但從未提過隻言片語。他來找她,她就讓姨娘做一桌嶺南名菜,他十天半月不來,也沒事,黎美堅的日子每分每秒都有男人、都很熱鬧。
“他們已經在香港了。”徐思圖回,“先是去廣州,我兄長思念囡囡。”
黎美堅點點頭,小老百姓還不知道時局有變時,他已經送了妻兒去安全的地方,又在如今這樣緊迫的清晨,跟她玩一樁可歌可泣的生離死別。
她微笑著,眼角皺也不皺:“可別住在一條街上。”
徐思圖在她這一句裡發狠吻她,把她推到牆上,銀狐大氅從她肩頭滑下來,露出動人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