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階好多,左轉三階,右轉三階,坐電梯,過走廊,轉過一間又一間開闊的廳堂。應隱甚至都叫不出這些空間的命名,不是起居室,不是書房,也不是客廳、活動室,總而言之,轉得她眼花繚亂。
她吞咽一下,未雨綢繆地矜持起來:“我自己可以走……被人看到不好。”
“酒醒了?”
應隱點點頭,努力讓目光清明。商邵將她放下地,她腿軟,搖晃一下,指尖扶牆。倉促之間似乎掃到什麼,一尊陶瓷在立柱上晃了晃。
商邵一個眼疾手快扶住了,輕舒一口氣:“一億二。”
應隱:“?”
她看看這個普通的花瓶,又看看商邵:“多少?”
商邵改口:“十二港幣。”
“一億二,一億二?”應隱四處環顧,十分茫然,“一億二,就擺在走廊上?”
“因為它比較漂亮,所以擺在這裡。”
他說著,攬住她肩:“走直線,會不會?”
喝了酒又吹了風,走直線有點強人所難,但看在滿屋子一億二的藝術品刺客上,應隱不會也得會。
商邵看穿她的心驚肉跳,哄她:“隻有那個貴,別的都很便宜,你不高興,也可以摔了聽個響。”
應隱:“不然把我耳朵割了。”
進了臥室,倒有種熟悉的感覺。面積不如他在寧市的那一間,但依然空曠簡潔,牆壁與地面渾然一體的純白,床在一階高地上落地而擺,被角被佣人掖得齊整。
他扶應隱在床上坐下,半蹲著,牽著她的手:“床單都是幹淨的,他們知道我偶爾會回來,所以三天就會一換。先帶你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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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有……”
商邵一想:“我讓人送過來?”
“會被你媽媽知道。”
“確實,這屋子裡沒有我的親信。”
“……”
“那我開車下去給你買?”
他喝的酒很少,走了一晚上早就已經代謝掉,不像應隱,酒量差又貪杯,還一不小心就上頭。
應隱點頭:“要卸妝油、洗面奶,別的都隨意,還有……棉條。”
“棉條?什麼棉條?”
應隱臉紅起來:“那個……塞下面。”
商邵一愣,欲蓋彌彰地清一清嗓子咳嗽一聲,還是一本正經的:“哪裡有賣?……算了,我問別人。”
他起身要走,兩步後,又返回來:“你現在清醒嗎?”
“還可以。”
“我沒有要為她淨身出戶過。”他等了一晚上,總算能把這句話說出口。
應隱仰著臉,眨一眨眼。
“我們第一次約會,我不想掃興聊她,吃完甜品喝完酒,你又醉了,後面又寧願買花買金魚——”
“金魚!”應隱臉色一變,驚呼,“要缺氧死了!”
商邵隻好按住她:“我去拿,不會死的。”
為了她那一袋不要幾塊錢的金魚,他幾乎跑起來。
值班的佣人房已經點亮了燈,見了商邵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便被一句話堵了回去:“給我找個魚缸。”
到了庭院內,開後門,拿花,拿金魚。月光下看一看,透明的水,橙色的生命,尾巴還在擺,腮鼓鼓。
他輕輕籲一口氣,唇角微勾笑起來。
怕應隱擔心,商邵先把金魚缸端給她後,才開車下山去買那些東西。
難為他站在商場專櫃裡,一樣樣地找齊她需要的物品。護膚品和睡衣都好說,唯獨棉條陌生,打了電話給康叔,康叔又請教他夫人,這才搞懂哪裡能買到。
日化店的櫃員為他仔細推薦,他凝眉,用看合同的精神去比較說明書和不良反應。
日光燈下,襯衣西褲的,矜貴儒雅,一絲不苟的認真,倒讓櫃員臉紅。
等回來時,應隱早已睡著。
她太懂事,怕沒洗澡弄髒他的床,便隻是伏在被子上和衣入眠,連鞋子都沒脫。
那缸金魚就放在她的手臂一旁,水和玻璃缸被照得透明若無物,金色的掠影偶爾在她安睡的眉眼間掃過。
商邵不自覺溫柔下來,看了一會,先將魚缸放到了安全的地方,接著才將她抱起到懷裡。
“應隱。”他低喚一聲,親一親她唇角:“起來聽故事了。”
應隱醒得很不情願,但好像更想看到他的臉。她轉開眼眸,依偎在他頸側,“還有睡前故事?”
太可愛。
要不是她在意,又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謠言,他才不舍得把這麼寶貴的夜晚浪費在於莎莎身上。
商邵勾唇笑一下:“對不起,本來不該叫醒你的,不過我擔心你這麼睡了,夢裡心情不好。”
應隱的夢裡確實心情不好,否則也不會想醒來見他。
她被他看穿,一股酸楚不講道理,嘴硬道:“我夢裡心情好得很。”
“好,那就是我自私,怕今晚上不跟你說清楚,我自己夢裡不安穩。”
他抱起她去露臺,讓她坐自己腿上,又點了一支煙。
開門見山。
“我從沒要為她淨身出戶過,說過一次,是在分手那天,為了逼出她的真實意圖,所以說過一些淨身出戶、隻剩幾千萬身價什麼的嚇唬她。繼承權這件事,我要從頭開始說,你有沒有耐心聽?”
應隱點點頭,努力提起精神。
“先親一下?”他實在有點壞。
應隱依言親他一下,被他按住了深吻。
他吻間有淡淡煙草味。
指尖煙頭紅星明滅,繚繞煙霧中,商邵的眸中實在沒有多餘的情緒,淡得像在旁觀。
“於莎莎的父親想當議員,她自己也有從政的野心,這兩點,我後面才知道。我跟她高中認識,我念皇家公學,她念女校,在一次新年聯誼上,我們跳過兩支舞,後來再遇見,是香港大學的一次公開慈善晚宴,說實話我不太記得她,但她認出我。
我們沒什麼共同回憶,隻不過求學經歷相似,大學和碩士的方向也有重合,所以相談甚歡。她很健談,跟人交流時也相當真誠,個性陽光,愛笑,很熱烈坦率。”
應隱在這些形容詞裡吃了一缸醋,直到聽見商邵說:“這些都是她裝的。”
“她連你都騙過去?”她吃驚。
“如果她願意,她可以騙過全世界的人。我知道的所有人,幾乎沒有不喜歡她的。她尤其擅長和名流圈子打交道,英國很多知名演員都是她的好朋友。她也熱衷公益、投身慈善,放棄在英國大財團的職位,為了我來香港從事基礎的法律援助工作。”
“她為你犧牲那麼多。”應隱不知道什麼滋味。
商邵自嘲地笑了笑:“我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後來才知道,其實這些都隻是她今後的政治資本。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不喜歡她的,是我父親商檠業,你上次見過了。”
“嗯。”應隱補充道:“他好兇。”
商邵捏她手指:“不怕,他是看著兇,其實是人比較古板。我在帶於莎莎回家之前,他就已經不同意這樁交往。”
“為什麼?”
“因為身份不對。”商邵垂下眼眸,指尖輕點煙管:“商家往上數五代都是根正苗紅,我爺爺去世時身披紅旗政要扶棺,很多生意也跟國家緊密相連,但是於莎莎父親是駐華領事,英國和香港的關系有多敏感,我想你也知道。所以,商檠業不同意。”
“但是……這對她和你來說都很不公平。”應隱忍下難受,為他說一句公道話。
“所以我爭取了。”商邵冷淡地說。
“你聽到的淨身出戶,就是這些爭取裡的一個謠傳版本。商檠業第一次跟我們吃過飯以後,對我媽媽說,這個姑娘很擅長撒謊,尤其善於偽裝真誠。”
他停頓片刻,釋然而解嘲地笑了笑:“說實在的,我一直很不服氣我父親的管教,但不得不承認,他確實眼光獨到,一針見血。”
“隻有他看穿了?”
“隻有他看穿了。”
“那你們一定天天吵架。”
“是,吵到兄弟姐妹都躲出去,恨不得不回家,吵到我媽媽膽戰心驚,夜夜睡不好。吵一次,大家的怒火就升級一次,到後來,劍拔弩張,我做好了失去繼承權的準備。”
“你真的舍得。”應隱的心不知道為他而揪,還是為自己。
眼淚又要掉下來。
“我真的舍得,但不是為她。”商邵言辭篤定。
“放棄繼承權和淨身出戶是兩個概念,公司的股票、家族信託,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財產,並不會因為我放棄繼承權而失去,大概有上百億,我不清楚。繼承權意味著對集團和家族的責任,我是長子,本身理應承擔,但應隱,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
“你不願意?”應隱不理解,“可是商家的繼承人,別人做夢也投胎不來。”
“嗯。”商邵吐了口煙霧,抬了些眸看她:“我確實挺會投胎,否則也得不到你。”
他的情話不經意,又漫不經心的,有一股氣定神闲的命定感。
應隱知道他這種時刻一定要吻她,已經乖順地閉上眼。他的氣息鋪天蓋地,配著那句話,讓她腳底心泛軟。
吻夠了才提起興致繼續講。
“繼承當然有很多很多錢,但也意味著很多責任。我從小被作為繼承人培養,唯一的快樂,是跟我那匹小馬玩一小時。每天隻有一小時。你看到的我現在的生活,永遠在處理公務,沒有假期,一年飛三百趟,這樣的日子我要過到六十五歲,換你你想不想要?”
應隱本能地搖頭。
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一緊,看著她雙眼:“寶貝,錢到了一定程度,隻是數字,很難引起心理波瀾或快感。幾百億和幾千億的生活,從物質上其實根本沒有不同,Edward為什麼要買超級遊艇,要用鯨魚皮,因為除了這些,他也沒別的餘地去彰顯自己的財富。富貴是個愚蠢套子,讓人失去道德和智慧。”
忽然一個閃念之間,應隱想起來他所謂的那另外半件失敗的叛逆。
“你說的人生唯二兩件叛逆的事……”
“是這個。”商邵唇角銜煙,不太愉快地回憶:“當時的情形,商檠業的專斷,三十多年壓在我身上的東西,都讓我對所謂的‘繼承’厭惡到了極點。從二十歲還沒畢業開始,我就已經介入了集團的管理,十幾年的耕耘,說實話,我有不舍,但大丈夫當斷則斷,我可以自立門戶,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商邵輕描淡寫地講完,停頓一瞬,心血來潮似地問:“你想不想我放棄繼承權?”
應隱嚇傻了,幾千億的開關就在她一念之間,她動也不敢動。
“三十八歲前,我還有這個自由,三十八歲以後就不可以。”他似笑非笑,像是提醒她抓緊機會。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