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著電話一字一句地說:“你就當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不知好歹,咎由自取。”
深夜的海洋觀景窗深邃廣袤,幽靜的光柱穿透其中,自香港走船運而來的鯨鯊已經不再水土不服,正自在地遊弋著。
柔蕩的浪並不會影響到外面分毫,這座單獨的鯨鯊館,擁有絕對的靜謐。
商邵已經習慣了每天結束工作後,在這裡單獨待上一個小時,但今天,他顯然若有所思。
觀景玻璃上倒映出他亮著的手機屏幕,上面寥寥數語,說有一位女明星好事將近。
第10章
拍完最後一場戲,作為女主角的應隱正式宣告殺青,但劇組還拉拉雜雜的剩餘著一些戲份要補錄。
大牌主演的拍攝安排通常是集中而高效率的,提前離組再正常不過。不過因為有前幾天的高定風波,這次殺青,麥安言離奇地沒有安排通稿,一切低調從簡。
他到現場時,應隱正好卸完妝出來,素面朝天,套一件奶油白的oversize T恤,下身是舒適的瑜伽短褲。她身上的傷還沒好,尤其是膝蓋,剛開始結痂,每天穿劇組的緊身褲都是折磨。
主創和群演們圍住要合影,應隱平易近人,不忘提醒攝影師:“別拍到膝蓋。”
身邊人流水似地換,不知何時換成了主配,笑容黑著,像誰欠了她錢。
“那個蔡貝貝,”麥安言的助理南希,附耳過來悄聲:“就是方導的那個。”
麥安言懂了。
電影學院念音樂劇的,還算打眼兒,但跟表演系的當然不能比。不知道為什麼跟方導走一起了,養了幾年,估計也沒想到方導老當益壯,能讓她接連懷上兩胎。
“女主角沒撈上,子宮搭進去兩次。”南希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同情。
麥安言直覺不對,沉吟一會兒,“她可能要發通稿。去,讓她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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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希沒猜透他那句“發通稿”是指什麼,但還是很有執行力。急中生智說了句很風趣的話,引得全場都捧場笑起來。
應隱和蔡貝貝也不例外,攝影師瘋狂按快門,捕捉到她倆一不小心相視大笑的鏡頭。
下一秒,那個蔡貝貝就把臉掛了回去。
合完影走完流程,上了阿爾法時天已盡黑。
程俊儀幫應隱上藥,免得傷口留疤或色素沉澱。她雖然不機靈,但手很細,做事耐心,上藥時,比珠寶店給寶石擦灰還輕柔。
“回去先休息一周,年底了,時尚大典、星鑽之夜、星河獎、明年開季封,還有慄山那兒的試鏡,”麥安言劃著ipad上的行程表:“行程這麼密集,能推的通告我都幫你推了,這幾個,你都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Nancy,”他叫一聲助理:“回頭把時尚大典和星鑽之夜的策劃邀約發給她。”
麥安言吩咐完,又瞥程俊儀,舊話重提:“放眼望去你這個咖位的,就你一個出門隻帶助理,執行經紀形同虛設,讓你換個機靈點的,你又不肯。”
應隱心中有人選,正好提了:“我有個人想挖,不過不知道她肯不肯。”
“誰?”
“陳又涵董事辦的。”
麥安言倒吸一口氣:“你挖他的人?還是董事辦的?姑奶奶!”
應隱行動力很強,這邊回酒店收拾行李,那邊就已經翻出了莊緹文的名片。
正是周五晚上,但莊緹文還在加班,聽到應隱請她跳槽,她啼笑皆非:“應小姐抬愛了。”
文質彬彬又客氣疏離的社交談吐,莫名讓人覺得很熟悉。
“你不肯?”應隱沒避著程俊儀,直接說:“薪資待遇好說。”
“我願意,但是……”莊緹文想了想:“我需要請教一下我的家人。明天給你答復。”
俊儀已經把七八個行李箱都分門別類打包妥當了,既開心且憂傷:“你找人頂替我。”
應隱斜她一眼:“又沒趕你走。”
“她很會講話嗎?以後她來了,我就隻用照顧你生活,也好。”俊儀如釋重負,“我可不可以漲一點錢?”
應隱好笑地看她:“你說,漲多少?”
程俊儀鼓足勇氣,伸出三根手指頭,擲地有聲:“三百塊!”
應隱:“……我給你漲三千,比緹文低一檔,因為她的工作比你費心,但你的工作也很重要,我離不開你。”
程俊儀心花怒放,跳起來:“你給我漲三千,我給你買披肩!希望那個披肩不要超過三千塊!”
“什麼披肩?”
“你喜歡的那個披肩啊,”俊儀拎起單獨的一個硬紙袋:“你這麼喜歡,晚上看書都披著,明天還掉了,我給你買一條新的。商先生應該不會不舍得告訴我牌子吧?”
那條披肩洗了,又拿出來披過幾次,酒店的洗滌香氛融合進她自己的香水味,香得像伊甸園。
不知商先生會否嫌棄。可是他交給她時,也沾著他的香。她要一點微末的公平。
應隱垂下眼睫,淡笑著“嗯”了一聲,“也好,買一條新的。”
第二天下午,商邵的車子依約在四點半時準時來接。
應隱住在市郊的一座別墅群中,獨門獨戶,園林環繞,私密性極好。圈中也有幾位知名演員和導演住在這兒,但都沒見過應隱,也不知道她藏在這兒。
都以為她住在市中心的那座大公寓呢。
掛著明黃色港牌的邁巴赫,駛過植滿琴葉榕的墨綠拐角,在磚石路上發出一陣低調悅耳的摩擦聲,繼而在門口停住了。
今天太陽大,林存康下了車,撐開黑色直骨傘,隨即鞠躬將後座車門打開,請出裡面的男人。
商邵抬頭打量這座房子,三層白色小洋樓,半拱形的花窗,橙色屋頂,很典型的南洋風。
不大,但應當住得很自在。
等了不過半分鍾,應隱便下樓了,身後亦步亦趨跟著小助理。她穿一條珍珠白色的一字領長裙,外面披著女士的廓形黑西服,長發用一根碧玉簪子低低地挽了個髻,顯得幹淨俐落又典雅溫婉。
唯一煞風景的是,臉上那個黑色口罩著實有點大了,蒙住了她大半張臉。
商邵似笑非笑,或許是覺得她在自己家門口也如此鬼祟心虛,實在有意思。
應隱將口罩半勾下來,飛快地說:“商先生下午好。”
雖然一部車坐四人綽綽有餘,但平心而論,這臺邁巴赫確實還沒這麼滿載過。程俊儀上了副駕駛座,雖然努力忍住,但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
這什麼豪華內飾啊,連一個撥盤都看著比她昂貴,她真的買得起坐這種車人的同款披肩嗎……
上車落座定,商邵紳士地問:“我問了我香港的一些藝人朋友,聽他們說,內地的藝人沒有行動自由,不能隨便出入公共場合,所以今天安排了一家私房會所,應小姐有沒有問題?”
應隱點點頭,將口罩收進西服口袋裡,對商邵微笑道:“商先生安排就是。”
車子從街道開上海濱公路,之後進到一家私家莊園裡。說是莊園,也很勉強,因為應隱還沒見過哪座莊園裡有高爾夫球場的。
從正門口進去,又換乘了園內的高爾夫電瓶車,沿著綠地開了足足十五分鍾,才抵達到一間白色玻璃房前。門童和管家顯然已提前得了叮囑,正在門口恭候:“商先生,應小姐,歡迎光臨。”
從餐廳門口遙望,綠地起伏如匍匐的獸脊,如此整潔濃鬱的綠,天衣無縫得像一張上帝的地毯。
“這是陳又涵的私人會所,柯嶼和商陸也來過的,所以你不必擔心出問題。”商邵周到地介紹。
他沒有請應隱回自己的房子,是因為初次相約一位女士便帶她回自己家,無論多冠冕堂皇問心無愧,都實在不符合他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
“柯老師和商導,在青藏那邊已經快一個月了,商先生有無聯系過他們?”既然提到了,應隱順便問。
柯嶼和商陸正在拍攝一部半紀錄片性質的人文電影,講的是喜馬拉雅山脈的守山人,從川藏青海到尼泊爾,兩人已經帶著劇組一頭扎進去一個多月,處於完全失聯的狀態。
提到弟弟,商邵的眼神顯然柔和了些:“隻是偶爾用衛星電話聯系。應小姐有什麼話想帶給柯嶼的,我可以幫你轉達。”
“沒有沒有沒有……”應隱嚇得斬釘截鐵:“希望商先生千萬不要跟柯老師提起我。”
商邵端詳她:“為什麼?”
“因為……”
她臉上怔色一劃而過。
因為,她還不想誰知道她跟他的這一場緣分,像守著牆角意外的一抹野春。
它不是長大,便是夭折,但在夭折抑或長大來臨的前夜,她隻想自己看著。
商邵勾了勾唇,不再等她的“因為”。
“應小姐不必介懷,”他說,闔眸看她,不動聲色卻像是洞悉一切:“因為我也是。”
進到餐廳,商邵將西服脫了,自有侍應生接過,周全地掛到衣櫃裡。
他今天穿的沒晚宴那麼正式,但仍然低調而考究,白色襯衫妥帖地收入西褲腰線中,一條淡色忍冬紋的領帶,法式襯衫的袖口由一枚跟領帶同色系的寶石袖扣扣著,腕間的棕色皮質腕表看著很儒雅。
襯衫比西服更能體現一個男人身形的優越,何況是每年自薩維爾街量體裁衣一針一線手工定制的襯衣?更顯得他的肩寬而平直,襯衫下能看到肌群微鼓。
“商先生每天也有時間鍛煉麼?”應隱心裡想什麼便問什麼,問完才發現,似乎暴露了她的關注點。
商邵何其敏銳的人,勾起唇角笑了笑:“多謝你誇我。”
應隱覺得燥熱,欲蓋彌彰地輕咳了一下。
主廚從香港某間三星米其林請借過來,擅長做中法融合料理。兩人剛坐定,他就從後廚迎出來,為應隱一一介紹餐牌上的明細講究。
“我們今天準備的冷盤是白葡萄酒香草青口貝,熱前菜是芒果紅酒梨煎鵝肝,很獨特的風味。湯是爽口的松茸燉竹蓀清雞湯,更適合我們中國人。”
應隱跟著他的介紹一一過目。
“我們一共是8道主菜,主食是黑松露和牛焗飯,甜點我們為您準備了黑巧配菠蘿丁,如果您有任何忌口或食材過敏的情況,都請告訴我。”他最後笑了笑,不失禮節的幽默:“畢竟我擅長的拿手菜不止這幾道。”
作為明星,應隱出入過太多高級的場合,也接受過禮儀培訓,因此並沒有局促的感覺,落落大方地表示自己很期待,並告知自己沒有忌口。
“根據今天菜單裡的食材和口味,我推薦您這六支酒,您可以多款搭配,也可以餐前、肉類主菜、海鮮主菜、餐後甜品各配一支。”
“我選甜起泡。”應隱將餐牌折頁合上,“就這樣。”
雖然主廚沒說什麼,但從表情看,他覺得有些遺憾。
甜起泡不能算是正經的佐餐酒,最起碼,不是那些到店來舉止高雅、談吐得體、對各種香料頭頭是道的客人們的首選。
商邵搭著腿,脊背松弛而挺地貼靠著餐椅背,先是垂目過了眼餐牌,繼而對主廚點點頭:“就按應小姐的喜好安排。”
既然大少爺願意將就,主廚自然也沒話講。等他退下,俊儀也被康叔帶去一旁的包房用餐,偌大的餐廳隻剩下兩人,唯有蘇繡屏風後透出人影綽綽,是一名侍應生在隨時聽候差遣。
甜起泡酒在冰桶裡冰鎮著,起開後稍醒一會兒便可入口。很輕盈的酒體。商邵抿了一口,笑著輕搖了搖頭,“妹妹仔。”
是粵語,應隱不太能聽懂,問:“什麼?”
商邵便用普通話重復了一遍:“是小女孩的意思。”
應隱明白過來,他是在取笑她,笑鍾情的酒是小女生的酒。
她一板一眼學他的粵語:“妹妹仔。”
發音不標準,充滿著一個粵語初學者的該有的別扭。
“好可愛的字。”應隱又默念了兩遍,不知道她喃喃自語的模樣,落在商邵眼裡也是如此。
“我還想請教商先生,官仔骨骨,這四個字怎麼念?”應隱客氣地問,但誰都聽得出她客氣裡小女生般的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