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旭說得沒錯,他一直以來都很討厭警察,討厭他們口中冠冕堂皇的正義和道德。犧牲自己和家人換來的正義道德,有什麼值得驕傲?
可看著照片上的男人,他微微含笑,眼神卻堅定深邃,好像前方哪怕是萬丈深淵,隻要警服在身,他仍會一往無前。
季讓垂下眸,在墓碑前跪下來。
他低聲說:“叔叔阿姨,我是映映的……同學。”他抿了抿唇,聲音沉而堅定:“我會好好照顧她,這輩子都不讓她受一丁點苦。”
雨越下越密,他朝著墓碑磕了三個頭,轉身下山。
……
戚映家在燕城的房子還在,俞程打算等她大學畢業後再由她自己決定這套房子怎麼處理。
但因為接近一年沒住人,房子肯定落了很多灰,就住一天也懶得去打掃,俞程在她家附近訂了酒店,走之前回家裡去看看就行了。
戚映昨天就把酒店地址發給了季讓,他訂了同一家酒店,從山上下來之後全身都淋湿了,回房就去洗了個熱水澡,裹著浴巾把衣服晾起來。
天色已經暗下來,俞程帶戚映吃了晚飯,今天奔波了一天,又冷又累,回酒店後就讓她早點休息。
她乖乖點頭,雖然拜祭的時候哭了一會兒,但其他時候看上去都挺正常,俞程也沒有多想,自己回房了。
雨越下越大,噼裡啪啦砸在擋雨棚上,好像要把房子都砸個洞。
戚映洗了澡,換好衣服,站在陽臺上往外看。
能看見她曾經的家,她上下學走過的那條石子路,她愛吃的那條小吃街,她曾經騎自行車摔過的紅綠燈路口。
全部籠在傾盆雨幕中,像回不去的過去一樣,看不真切。
她捂著心髒蹲下來,一下又一下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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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哭出聲,舅舅住在隔壁,她怕他聽到。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難過成這樣。
明明她都沒見過那對父母,明明她隻是一個“外來者“啊。
房門被砰砰敲響。
她小手在臉上胡亂摸了兩把,強忍著去開門。
門外是季讓,套著還沒幹透的衣服,拿著手機,“我打你電話沒接。”他看著她紅透的眼,皺了皺眉,低聲喊:“映映……”
小姑娘終於忍不住,一下撲進他懷裡,崩潰地哭出來。
季讓伸手抱住她,用腳勾上門。
她哭得好厲害,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比外面的雨還好多,哭得他心碎成一塊一塊的。除了緊緊抱住她,半點辦法都沒有。
他用手給她擦眼淚,親她眼睛,啞著聲音問她:“映映乖,哪裡不舒服?”
她捂著自己心口,哭腔又軟又輕:“心髒好疼。”
他也好疼,碎成塊還不夠,已經碎成渣了。
他抱她的力氣都不敢用大了,低聲說:“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她抽泣著搖頭:“不好。”小手緊緊拽著他的衣角,眼淚流了滿臉,怎麼都止不住,抽泣著喃喃問他:“我這樣是不是不好?”
他低頭親她沾滿淚水的睫毛:“你怎麼樣都好。”
“我不好。”她閉著眼,纖弱的身子在他懷裡發抖,痛苦的哭腔從唇間小聲溢出來:“我其實一點都不為他感到驕傲。”
我其實……
一點都不驕傲啊。
我隻想他活著。
想他每天下班,騎著他的電動車來接我放學。
想他每次去外地出差,給我帶好吃的特產回來。
想他來給我開家長會時,我驕傲地告訴同學,我爸爸是一名警察。
我騙了所有人,也騙了我自己。
第61章
季讓看著懷裡哭到斷氣的小姑娘, 臉色蒼白。
原來,她並不是沒有關系。
她並沒有看上去那麼樂觀。
原來她跟自己一樣,並不因此而驕傲。
他曾經無比擔心,當她得知真相, 當她知道他所有叛逆行徑背後的原因,她就不會再追著自己跑了。就像方旭說得那樣,她以此為榮,而他以此為恥。
原來不是的啊。
可此刻窺探到她真實的內心,知道她跟自己一樣,他卻並沒有很高興。
她哭得他快瘋了,如果現在有人跟他說, 把命獻出來,她就不會那麼難受, 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交出去。
小姑娘額頭貼著他下颌, 抽抽搭搭,仰頭時,眼淚蹭了他一臉。她手指緊緊拽著他衣角,像拽著什麼救命稻草, 小聲顫抖著問他:“我不該怪他對不對?”
她眼裡長久以來的信仰,單薄又脆弱。
在這個雨天, 就將不堪一擊地破碎。
可她問出這句話, 分明又帶著期望。就像希望有個人站出來, 重新將她的信仰縫合。
季讓知道自己不應該說謊。
怎麼可能不怪他?
這怨恨在他心中十幾年,生根發芽長出刺, 已經成了他一碰就痛的執念。
可他不能讓小姑娘成為跟他一樣的人。
她愛著這個世界,也該被世界溫柔以待。她純潔柔軟,內心無暇,不能像他一樣,墜入怨恨痛苦的深淵。
季讓低下頭,親親她湿潤的眼睛,聲音又沉又啞:“對,他是英雄。”
他是英雄。
我們可以不為他感到驕傲,但這不妨礙他仍是一名英雄。
季讓突然想起那一天,爺爺對著又哭又鬧的他厲聲說:“他首先是一名軍人!其次才是你的父親!是他妻子的丈夫!軍人就該做軍人應該做的事!那是他的使命!”
他一直無法理解,他怨恨至今。
可想起墓碑上那張穿著警服的遺照,看著懷裡因他那句話終於止住眼淚的小姑娘,他突然意識到。
軍人亦或警察,本就意味著犧牲。
這世上總需要一些人,不那麼自私。
窗外的雨終於停了。
戚映軟軟摟著他脖子,淚痕幹了之後,眼睛尤顯得紅,水汪汪的,看得人心疼。
季讓抱著她站起來,然後去衛生間打湿毛巾,過來給她擦臉。她肌膚雪白,又嫩,哪怕力道很輕,擦過之後仍然泛起道道緋紅。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成這樣,幾分羞惱,垂著眸不敢看他。
季讓替她擦完臉,低聲問她:“肚子餓不餓?”
畢竟哭也是一件很耗費體力的事。
她摸了摸肚子,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遵從胃的真實想法,默默點了下頭。
他笑起來,牽過她的手:“雨停了,我們去吃夜宵吧。”
下過暴雨後的城市格外清新。霓虹燈照亮夜色,星星在夜幕中閃爍,剛才被暴雨逼停的商店再次打開了門。
戚映走在街上,覺得這裡一草一木都好熟悉。
她聲音瓮瓮的,帶著哭過後的鼻音,小手指著前面轉角的地方,軟乎乎說:“那裡有家牛肉腸粉,特別好吃。”
季讓牽著她走過去,腸粉店的老板正在上籠,他說:“一份牛肉腸粉。”
老板喜洋洋的:“好嘞。”
他速度很快遞了過來,看到門口的戚映時,笑道:“哎呀小妹妹,你好長時間沒來了。”
戚映也乖乖衝他笑。
吃完了腸粉,她舔舔嘴角,又說:“我想吃學校後門那家麻辣燙。”
於是季讓打車,帶她去了燕城七中。
燕七看上去要比海一舊很多,是本市的老牌重點高中,建校百年,到現在校園內都還留著當年的教學樓。
校園外的圍牆顯得古舊,爬滿了爬山虎,還有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開在牆垣。
季讓逗她開心:“你們學校這牆我可以一次翻兩堵。”
戚映:“哇,好厲害呀。”
季讓:“……”
小姑娘到底是真心誇他還是在損他?
學校外的街道也很有些年頭,街邊的樹的樹根都翻出地面了,盤根錯節,被壘砌的小石磚圈在裡面。頭頂枝葉鬱鬱蔥蔥,墨綠色的葉子隱在路燈下,因剛才那場大雨,時而滴下水來。
後門的麻辣燙還開著,有幾個穿燕七校服的學生邊吃邊笑。
老板娘迎上來,笑著問:“兩位嗎?”
季讓點頭,帶著她在靠門口的位置坐下。戚映熟門熟路,端著盤子去拿菜,軟綿綿問他:“你喜歡吃什麼呀?”
他說:“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她沒有貪多,小姑娘總是很容易滿足,喜歡吃的菜式一樣拿了兩三串,交給老板娘後,乖乖坐回他身邊。
季讓給她拿了瓶豆奶,撬開瓶蓋,插上吸管遞給她。
她嘬了兩口,眼睛裡都是笑:“好甜。”她靠過來一些,軟聲跟他說:“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喜歡來這裡。有一次放學,我和同桌在這裡吃了好多串,把身上的錢都吃光了。”
她怪不好意思地垂下小腦袋:“後來老板娘少收了我兩塊,我才有錢坐公交車回家的。”
季讓快笑死了。
隻是聽她回憶,就覺得那時候小小的映映好可愛。
他憋著笑摸她頭:“嗯,老板娘人真好。今天要多吃一點,回報她。”
她開心得點頭,吃完麻辣燙又去前邊的街上買奶茶。哪一家的珍珠最多,哪一家的紅豆好吃,哪一家的口感最正宗,明明隻是她從未參與過的記憶,說起來都如數家珍。
他們吃了她愛吃的東西,走她曾經走過的路,他陪著她,重溫了她的過去。
那過去本來沒有他,但今後當她再次回憶,她都會想起在這個雨夜,少年牽著她的手,認真聽她說話的樣子。
臨近半夜十一點季讓才把她送回酒店。
她有些困了,一路拽著他衣角,蹭著他走。季讓心裡面軟得發痒,貼著她耳畔低聲問她:“哥哥抱你回去好不好?”
她搖頭,小聲說:“我可以自己走。”
說完了,揉揉眼睛,把身體挺直一些,打起精神。
季讓失笑,知道她害羞,畢竟這時候街上還有人,沒有強迫她,一路把她送回酒店房間。
擔心被舅舅發現,他沒有多待,看著她回房關門就折身下樓了。他住在樓下那層,回房後把湿潤的衣服脫下來重新晾好。
躺在床上時,翻來覆去睡不著。
一閉眼腦子裡就浮現小姑娘讓他心碎的眼神,